第一卷 森罗万象许峥嵘 第七章 淡极始知花更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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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事串联一起,仿佛一张无形大网,缓缓扑来。
终于,还是要来了?
在平静的掩藏下,诡变正悄无声息地涌动。一发不可牵,牵之动全身①。她明白这个道理,自然也明白赐婚之事,绝非肉眼所见这般简单。
顾女奉见她发愣,问道,“婉婉,你怎么了?是不是天热,中暍了。”
黎婉若扯出一丝笑意,说道,“没事儿。就是觉着他们这些皇子也挺可怜,连自己的人生大事也要被朝廷的利益牵制。”
“可不是。咱们至少满了年岁,还能离开,可惜他们却要和这座皇城牵扯一辈子。皇权的争夺,哪一次不是你死我活。”
黎婉若轻点了点头,劝道,“姑姑离去后,就把天曌城里的一切都忘了吧。”
顾女奉微微怔楞,迷茫地回道,“若是能轻易忘记,又何来刻骨铭心?”
炎热的风从窗外袭来,扬起她鬓角的灰白发丝。她才二十四,却仿佛走尽人生大半,深宫寂寞清冷,像看不见的刃,留了看不见的伤。
黎婉若轻轻按着顾女奉的手,淡淡说道,“包袱里有一只檀木盒子,周男奉让我转交的,姑姑小心收妥了。”
顾女奉一听周男奉,忍不住泪溢眼眶,颤着手打开包袱。檀木盒子精细贵重,雕刻着鸳鸯戏水的画面,却像尖锐的刺扎进心口,痛得忍不住呻吟。
这只盒子承载着他们的过去,刻写着欢悦惨然的记忆。她轻柔地打开,里头放着一只镯子,是她三个月前托黎婉若转交,兜转一圈又回到身边。
顾女奉紧紧抱着檀木盒,耸肩低泣。呜咽声透着令人烦躁的凉薄,听着让人心里碜得慌。黎婉若起身,温柔地拍了拍顾女奉肩头,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仰首望天,一群飞鸟掠过。深宫里的人,都没有它们来得自由。繁华宫阙,俨如牢笼,坚冷如冰。
兀自甩甩头,不愿再让这些繁复悲戚的事情,扰乱心神。她还有太多太多的事需要筹谋,只要一时不慎就会满盘皆输。
隐约听见顾女奉仍在低泣,便也不打扰,立在门外柔声说道,“姑姑,我先回了,得空再来探你。”
离开和风堂,心绪仍在烦乱中起伏,不知该如何整理。
快至重华门,却听闻前方传来细细低语声。
黎婉若悄然靠近,见两名司奉隐身在拐角处,低头私语。从穿戴衣裙的颜色可以辨出,穿紫衣的是内宫司奉,穿黄衣的是外宫司奉。
内宫外宫向来管束严厉,进出皆有规矩,但是,也难以禁绝私相授受。感情交好的,传递些私物也实属正常。
两人私下传递了什么,内宫司奉小心翼翼地揣入怀里,便转身隐入安福门。
另一人转身拐过转角,正巧和黎婉若打了个照面。面上闪过几丝慌乱,旋即垂首疾步离去。
黎婉若远远瞥了眼安福门,那里是通往内宫妃嫔寝宫的要道。黎婉若冷冷地弯了弯嘴角,心想着不知哪位显贵娘娘,又在耍阴谋诡计了。
回到晨辉阁,尚未转过门前影壁,便听见周男奉的声音传了出来。
“婉婉不在殿中,殿下若是找书,不如把书名留下,过会子我让元宵找出来,给您送去。”
话音刚落,就听到极其熟悉的嗓音响起,“她不在殿中?何时回来?”
那声音淡淡的,宛若清风流水,却拖着失落的余音。
周男奉接着回道,“我让她去办点事儿,何时回来可就不知道了。”
轩泽苦笑着,“那算了,我先走了。”
黎婉若一听,忙闪身躲到影壁之后,没曾想竟让里头的元宵瞧了个正着。瞧见也就罢了,他竟然还扯着嗓子喊道,“婉婉,你回来啦。”
黎婉若无奈叹气,硬着头皮走了出去,怨怪地瞪了元宵一眼。
轩泽见她回来,失落的脸上现出一丝悦色,“婉婉,正要找你。”
黎婉若恭敬地作揖,说道,“奴婢见过殿下。”
起身,问道,“殿下,是否又来找书?”
轩泽正要否认,却见她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立刻意识到身边还有旁人在场,忙回道,“正是。我想起父皇那儿有本书,想必是入了晨辉阁,特地过来寻它。”
黎婉若冲周男奉点点头,随即说道,“殿下请随我来。”
轩泽当下便跟着黎婉若,进了后院大殿。
黎婉若不动声色,推着矮梯问道,“殿下,要找什么书?”
轩泽失神片刻,呐呐说道,“记得有人,曾抛弃名利世俗,避世山中过着平静安逸的日子。我好生艳羡,记得哪本书里曾经有过类似的诗句,可惜我记不得书名了。”
黎婉若垂首思索片刻,便推着矮梯到最里头的一排书架前,抽出本书籍。
下梯子,伸手递给轩泽,“这是前朝诗人范源的《寒庐集颂》,他当年便是辞官隐退,在一寒庐中度过余生。他的诗,多以追求自由为主。不知道是不是殿下要找的?”
轩泽接过《寒庐集颂》,摇头叹道,“当年他因为仕途不顺,大志难以抱负,这才隐退山林。”
黎婉若又爬上另一边架子,抽出本书来。
“这是原瑿俪国商人韩徽的诗集,当年他生意做得八面玲珑,连瑿俪国国主都对他尊崇相待。可是最后,他却散尽所有家财,隐居在山野间,过着平淡悠闲的生活。”
轩泽这次并未接过诗集,直接回道,“那时他痛失爱妻,年幼的女儿又在意外中溺水而亡,他失去两位至亲,退居山野也属正常。”
黎婉若失笑说道,“殿下可是要找一个,真心寻求自由而非遇到逆境逃避之人?”
轩泽弯身坐于矮梯上,怔怔地问,“真有这样的人?”
“想必殿下今日前来,是来寻求解答的?”
轩泽仰头,落寞眸光投向黎婉若,“你早已知道,偏偏傻愣愣地寻书,难道是寻我开心不是?”
黎婉若微笑,“殿下不觉得现在,心绪好些了?”
“就爱耍些小聪明。”
黎婉若斜靠在书架,指着一本书册问道,“殿下可知,这本是何书?”
轩泽摇首,问道,“说来听听。”
黎婉若却并不急着说答案,反而又问道,“殿下可知晋卫国曾有一位太子,一心参佛,不理朝政。”
“崇德太子。”
黎婉若点头笑道,“正是。他当年被自己的父皇逼婚,两头着恼,但他心中却清晰明了自己追求的是什么。所以他义无反顾,决然抛下皇位,削发为僧。事实已成定局,他的父皇也奈他不何。那本书便是崇德太子的诗集,不知道合不合殿下的心意。虽然有些不靠边,倒也贴合殿下此刻纠结的心绪了。”
轩泽的目光中透出一丝欣慰,“婉婉,你真是冰雪聪明,竟然把我瞧得如此通彻。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黎婉若走到他跟前,说道,“殿下可有崇德太子的信仰,是否有他迫切想要脱离生死轮回的决心?”
轩泽黯然地摇摇头,垂首凝视石砖地。
黎婉若言道,“既然没有,殿下何必庸人自扰,明明结局已定,何苦纠结不安?”
轩泽抬首嗔怒道,“父皇曾应允让我自行选择婚配的女子,他答应了我的事,怎可出尔反尔?”
黎婉若正色道,“殿下生在帝王家,即使不好皇权,又怎能孤立于世。除非殿下有崇德太子的决心,大不了抛开一切,自找出路。而如今殿下既不舍父子之情,又不愿听从父命,岂不是有些可笑?”
一番话犹如巨石掷海,激起重重风浪。
轩泽迷惑地盯着她,不明白为何一个十二岁的小丫头,竟然可以把世事看的如此透彻。相比于与她的果敢伶俐,自己简直窝囊透顶。
“难道娶一个不喜欢的女人,甚至素未谋面,也要装的毫无所谓?”
黎婉若轻笑,说道,“我倒瞧着殿下的那些哥哥们,过得都挺好。”
轩泽失笑出声,“鬼丫头,真有胆儿说。”
黎婉若轻柔说道,“殿下未曾见过那姑娘,又怎知自己不喜欢?奴婢听闻她是骠骑将军的女儿,一定是个知书达礼,美貌非凡的女子。说不定殿下见着了,喜欢得紧呢。”
轩泽叹了一声,“谁知道呢。我只是怕,将来若是,若是我找到了真正心爱的女子,我还能给她什么?”
黎婉若云淡风轻地说道,“殿下若真是找到心爱的人,到时把心给她就是了。我想真正爱慕殿下的人,一定不会在乎名分地位。”
轩泽深情地望着她,喃喃低语,“若是她……”
“若是她能像你,像你这样的透彻人心,像你这样的闭月羞花般,我一定是喜欢的。不要说把心给她,就连命都可以给。”
黎婉若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半边,低头轻语道,“殿下再这般浑说,奴婢可要走了。”
说罢作势要走,轩泽急忙起身,拦住她说道,“是我不好,你就当我没说。”
黎婉若摸着半边火烫的脸颊,羞问道,“殿下还要找什么?”
轩泽摇头,“没有了,我想……我已经找到我要的答案了。”
黎婉若目视着他脸上淡淡笑意,发现自己竟然为他舒展的眉头而感到欢悦。他整了整衣襟,深深地望了黎婉若一眼,缓缓步出大殿。
他再一次离去,留下了一抹刻在心头似的身影,如同一幅泼墨画,淡淡的晕开,留下浅浅的痕迹,却美得意境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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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清诗人龚自珍【自春徂秋偶有所感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