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牡丹花开满园芬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062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日丽紫烟笼帝阙,云卷春风绿九州。
    五月的澄空仿佛被上了一层蜜釉,映照出尘世的喧嚣。此刻,皇天之下,偌大的京城涌入了来自五湖四海的文人雅士,吵吵嚷嚷,为的不是什么扰人心神的科举考试,却是一年一度且只有在京城乾都才能看到的牡丹盛会。
    众人皆知千瓣牡丹,以京城乾都者为最佳。所以每到牡丹花开的时节,异地的雅士都会聚集到乾都好大饱眼福。而在乾都稍微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在自家牡丹花园内举办私宴,邀请几位小有名气的墨客,一边饮酒一边赋诗,以此来标显自己的风雅。
    然而今年却是有所不同。乾都正中央那个向来高高在上的皇宫这次突然出声,宣布要邀请数位赫赫有名的才子佳人在皇宫举办牡丹会,美名其曰“与民同乐”。
    这个消息一出,顿时引起了民间的热议浪潮,多少学子梦想自己的名字能列于请柬之中,好有机会接近那位真龙天子,说不定就赚到个加官进爵的机会。几日后,邀请名单列出,人们的议论再次沸腾起来,因为彦韫这个名字竟然赫然在列。
    “彦韫是什么人?”
    “这你都不知道?亏你还是个秀才。那个彦韫啊,可是闵州出了名的才子,不仅人长的俊秀,还工于著文吟诗。如今尚未及冠便写下《九州赋》,就连当今圣上都赞叹有加……”
    京城永安街的客栈里,牡丹会的事情依然是人们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所以当彦韫穿着朴素的鸠灰长袍从二楼的客房走下来,难免一路上听到了不少关于他的事情,虽然很多都非常不靠谱,比如“当今圣上都赞叹有加”。
    倘若真是如此,他也不必这般费尽心机地参加牡丹会来接近那个至高无上的人了。
    彦韫暗地里叹了口气,拂了拂衣袂上莫须有的尘土,稍显稚嫩的面庞依然流露着平和的气息。他舒展开两弯柳叶眉,步履稳健地穿过嘈杂的客栈厅堂,很快地路过方才谈论他的两个人。而那两人也只是抬头瞅了彦韫一眼,便再次继续刚才的话题。
    “要说那彦韫啊……”
    牡丹花开满园芬。当今皇帝开口说要举办牡丹会,底下的官员自然得好好的办差。正是如此,彦韫走出客栈没多久,就看到一队人马候在街巷,而领头的一个穿着禁军服饰的人翻身下马,不着痕迹地拦在了彦韫面前,作揖道:“禁军金吾卫将军周忠见过彦先生。奉陛下旨意,恭请彦先生入宫赴宴。”
    彦韫望着那人身后不甚奢华的马车,意识到这哪是陛下的旨意,分明是那些办事的官员们怕邀请的人误了时辰或是图谋不轨,所以特地做了个全套服务,恭恭敬敬地把人早早逮入皇宫中控制起来,免得出什么差错而失去晋升之道。
    既然如此,彦韫他也就不能拂了众位官员的苦心。只见他扬起一个从容的微笑,欠身回了个礼,缓缓答道:“真是有劳周将军费心了。”说罢,便撩起衣袍下摆,踏上那辆尚且精致的马车安稳地坐下。
    驾车的仆从见了,随即甩出马鞭,马车便辘辘地穿过永安街,驶向被宫墙层层包围的巍峨皇宫。而离开之时,彦韫回头又看了眼客栈,却发现先前两人正瞪着铜铃似的眼睛望着他,一副有眼不识泰山后悔莫及的模样。
    彦韫被逗乐,不由地笑出了声。
    “先生您怎么了?”
    原本在前面开道的周忠的目光正巧碰上那张笑意盈盈的脸,于是缓下自己的马与彦韫并肩,看上去甚是不解。
    彦韫愣了一下,只是摇摇头,轻声答道:“……无事。”
    说罢,他便收敛起笑容,静静地偏头注视着向后飞去的行人府第,墨黑的凤眸凝结出沉郁的色彩。
    大兴朝京城乾都坐落于中原正中,而皇宫又在京城的正中,可谓是鞭策四方之国境,御宇九州之河山。其中永安街在乾都的西南方,虽说与皇宫禁城仅隔六条长街,但真要乘坐马车走一趟,也是要花费不少功夫。
    而彦韫是个读书人不是练家子,从小就闷在书房里,又生来体虚,所以这六条街的颠簸着实让他累的够呛。等真到了宫墙之时,他甚至怀疑自己的百节骨头都被散了重拼了去。
    前面,周忠已经去与在宫墙处等候的宫人通报。彦韫独自疲倦地坐在马车上,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腰间佩挂的白色玉蝉。他睁大眼睛,抬头凝视着耸立的高墙上黄色的瓦片,盯着瓦片在日光下璀璨又庄重的光泽,沉默了半晌,才终于长舒一口浊气,然后正正衣襟,不紧不慢地起身踏下停止的马车,走上铺的整齐的砖石大道。
    立刻,一个穿着蓝灰服饰的小内侍迎了上来,年岁不大,似乎比彦韫还要小。只见他垂着头,告了得罪,检查彦韫是否私藏刀剑后方才用他那略微尖细的嗓音说道:“彦公子这边请。”
    彦韫点头示意,转身出于礼貌同周忠辞别后,便随着那个小内侍进入传说中深不可测的宏伟宫城。
    市井之中人们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现在看来所言不假。别说是参与沉浮不定的政斗党争,就是单看皇宫庄重肃穆的亭台楼阁,都能让人产生一种压抑肃穆的沉重感。
    一路上,彦韫并没有装出拘谨小心的样子,只是面容和熙地欣赏那些飘逸的飞檐斗拱或是奢华的山节藻棁,仿佛就在自家后花园闲逛。很快,便到了举办牡丹会之处。彦韫看了眼园前满月门上刻画的娟秀的“皖园”二字,用鼻音轻哼了声,意味不明。
    “彦公子,此处便是了。”小内侍提醒了下便转身退去。彦韫也没有再多耽误的意思,握了握微微出汗的拳头就抬步走进园内。
    瞬间,牡丹花香缭绕在鼻尖,久久不散。复行数十步,便瞧见大片千瓣牡丹在朦胧云雾中悬挂着剔透的露珠,或是依偎朱亭,或是半掩曲溪,个个皆是重瓣叠影,琼蕊玉叶。偶有清风拂过,一两片落红落下来点缀幽径,成了一剪丽影,更是揪得文人敏感的心。
    “玉阶浅画牡丹笑,倚栏半醉美人娇。”
    伴随微风阵阵,传来吟诗诵章之声。彦韫寻声望去,却看到云雾之后的湖心亭内,早已备好了佳肴新酒,数位儒生模样的人一改往日的正襟危坐,肆意地争夺着酒筹,其中更还有一位花甲之年的大家,苍颜白发,行为却是最为潇洒不羁,就差把衣服剥了绕着皇宫跑三圈并大叫“草民要娶皇帝陛下”。彦韫抽了抽嘴角,顿时觉得自己方才在帝王家悠闲的溜达与这些人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
    “哈哈,这不是彦小弟嘛!迟了迟了!来来来,罚酒罚酒!”其中一个眼尖的瞅到了嗟叹不已的彦韫,举着酒樽大喊道。周围的人听了也是爽朗地大笑起来,然后跟着起哄。
    彦韫见自己是最后一个到达的,有些难堪地笑了笑,穿过九曲桥进入亭子里。“在天子脚下,只怕这样不好。”他自顾自寻了处无人落座的地方坐下,“常言伴君如伴虎,彦某还是很爱惜自己的脑袋的。”
    “唉!彦小弟此言差矣。”旁座的人猛喝了口案上的酒,脸上生出红色的醉意,“俗话说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皇帝还是鬼……咱们,嗝,咱们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咱们雨打风吹去……”
    彦韫听着都快变成唱腔的说辞,暗中着实捏了把汗,顺便也可怜一下那位皇帝竟然邀请了这么些不靠谱的文人墨客。
    酒过三巡。很快,那帮老顽童们不仅仅满足于口头上说说,竟然开始叫嚷要在亭柱上刻下某某到此一游的字样。彦韫不禁被刚咽下的凉水呛得咳了起来,看到最不羁的那位眯眼抽出一根象牙著开始寻找合适的开凿点,吓得赶紧站了起来,快步穿过烂醉如泥的众人想要夺取筷著,却不想刚迈开一步,原本还像扶不上墙的烂泥的众人突然以迅雷之势正居于座,然后恭恭敬敬地俯首行了个大礼。
    唯独剩下还没弄清楚情况的彦韫突兀地站立在亭中,呆若木鸡。
    他困惑地扫视四周这帮判若两人的家伙,抿了抿嘴唇,最终在一片寂静中僵硬地偏过头,望向进入亭子的唯一通路。
    和风徐来,衣袂翻飞。只见满天的牡丹中,一抹玄金格外的亮眼。
    接着,便是宦官刺耳的一声。
    “陛——下——驾——到——”
    宦官尖细的嗓音回荡在整个皖园之中。彦韫突兀地站在原地,一时忘了君臣之间的礼节,甚至连埋怨那些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墨客们的心思也没了,就这么毫不避讳地睁着眼睛,注视着缓步而来的皇帝,任凭精绣章纹的玄金衣袂扰乱了原本清净的神思。
    无意间,他对上对方剑眉下的点漆墨瞳,如同无尽的黑夜,恍惚觉得自己都要被尽数吞噬进去,胸口也升起一阵莫名的闷痛。
    通传的宦官侍立在后也慌了神,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眼巴巴地瞅着当今圣上和一个名传九州的未冠之士分立两侧,气氛尴尬异常。不过好在原本醉醺醺的众人中有一个趁着酒劲暗暗提醒了一声,及时把彦韫的魂从蓬莱仙岛拽了回来。
    只见彦韫怔了怔,清秀的面庞旋即闪过孩童做错事般的窘迫与惊怕,很快地便躬身退回自己的座位,而后一丝不苟地拜下行礼。
    也许在别人眼里,彦韫的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似的顺畅,只是没人知道,早在他回过神的瞬间便被冷汗浸透了单衣,就连双腿也有些发软。
    毕竟有一点他心知肚明,就是现在穿着玄黑金纹龙袍站在这里的皇帝洛玄同是个严刑苛律的人物,曾经一位二阶的官员就因小错而被发配边疆。方才自己这种有违礼仪的行为,若是纠察起来只怕有九条命也不够的。更何况在最后,他还瞥见了对方明显蹙起的剑眉,显然是有些不悦。
    或许明日客栈中议论的便不再是彦韫如何文采斐然,而是多么愚不可及了。
    彦韫敛起睫羽,脑海中飞速推演之后的种种对策,向来温和的眼眸笼罩于一片阴翳。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他最后并没有等到预想中的龙颜大怒,只有余光在半晌的沉寂后捕捉到有抹玄色翩然而过,没有带起分毫的尘土,似乎他什么也没看到。
    随后便是太监一声“起——”。
    数息的窸窸窣窣后,彦韫和众人一样起身正襟危坐在案后,唯一不同的却是始终低垂着头,伴有一缕青丝从束发的巾帻中滑落,轻啄脸颊。
    拜礼过后,宫女内侍鱼贯而入,奉上从南国采摘回来的新鲜瓜蓏,中央的莲花舞台上更是绫罗翻飞翡翠吟,美人翩跹玉骨酥。湖心亭再次恢复到开始时的喧闹,只是这次那些老顽童们都收敛了许多,最多也只是委婉地笑谈绫罗绸缎下女子曼妙的身姿,偶尔赋诗一首,倒是没有丝毫的奢淫之气。
    在宴会的末席上,彦韫拘谨地端坐着,时而与邻座交谈,时而定定地凝望着舞女窈窕的舞姿,连酒也没动半口,简直与繁闹的牡丹会格格不入。要说这是因为头一次参加皇家宴会有些不自在,倒不如说是因为那个皇帝总是望向自己,意味不明的目光搅得有些不痛快。
    “哎呀呀,彦,嗝,小弟不必烦忧。”邻座的那人一边摸着自己的胡须,一边拍拍彦韫略显单薄的肩膀,“今日宴会,当行酒酣之乐,圣上不会怪罪你君前失仪的。”
    彦韫听闻撤回瞥向帝王的余光,落回身边之人身上。他弯起双眸,清秀的脸庞也随即挂上惭愧的笑意,也不知是不是亭外牡丹的衬托,竟让见者产生一种清风拂面的美感。
    “前辈说的是。”彦韫执起酒盏,捻开一片恰巧入杯的娇嫩花瓣,笑道,“晚辈自罚一杯。”
    说着,他便一饮而尽,水润的唇瓣沾上琼液晶莹的光泽。
    其他的人见了纷纷叫好。有人甚至趁机要与在座这位最为年轻的才子比试比试酒量。既然已经喝了第一杯,彦韫也不好推辞之后的第二杯、第三杯。很快,数杯下肚后,淡淡的绯红染上脸颊,墨黑的眼珠在睫羽的扑闪下变得朦胧迷离。彦韫微微颤抖着给自己又满上一杯,宽大的衣袖随着动作稍稍下滑,露出一截洁白的皓腕。
    他强撑着伏在摆放满佳肴的案几上,努力地眨眨眼,试图驱散眼前的迷雾,只是事与愿违,眼中的迷雾越来越浓,渐渐遮盖住晃动的重影。彦韫还想说些什么,但只化作半声呜咽,最后便伴随着咚的一声,世界变为一片黑幕,隐匿了红尘中的所有。
    世界寂静,如同回归了混沌。
    之后,彦韫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个很漫长的梦,具体梦到什么根本想不起来,只有在醒来时发现自己的脸上竟然挂着两行泪痕,还有头顶上雕琢华丽的陌生穹顶。
    他再次睁开眼,打量着着头顶上恢宏的兽纹梁椽,呆滞了很久。
    “公子您醒了?”
    突然耳边响起女子铃铛般清脆的声音。彦韫头疼地直起身子,盖在身上的柔软锦衾散发着淡淡的花香。只见一个穿着桃红宫装的宫女轻轻地走上前,面容姣好,清澈的桃花眼尚且保留少女的天真无邪。
    “敢问,这里是哪儿?”
    “回公子,这里是和光别馆。公子在宴会上醉倒了,陛下命人送公子来此处暂作歇息。”
    彦韫听闻沉默了许久,才用混乱的脑子想起之前发生的所有事。他勉强笑了笑,然后迈下床榻整理好衣冠,施礼道:“有劳。”
    “公子客气了。奴婢也只是奉命行事罢了。”那个宫女颔首,脸上飞出一片娇羞的绯红。她又回头叫来几个小丫鬟端来盥洗用具,轻声提醒说:“陛下还在飞燕阁候着呢。”
    话音未落,彦韫觉得自己头疼的更加厉害了。“你说陛下……?”
    “陛下还在飞燕阁候着。”
    彦韫毫不夸张地摆出惊讶的表情,扭头看了看透过木格窗撒进来的月华,估摸着酒宴早该结束了。他接过洗具,一面梳洗妆容,一面想着酒会上洛玄同有意或是无意投过来的视线,心中翻腾起制止不住的喜悦。
    都说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这么快就能接近那位帝王真算是出乎意料了。彦韫嘴角噙起无法掩饰的雀跃,就像是幼童耍了小聪明逃过一天的功课又没被父亲逮到一般。
    《道德经》有言: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那么洛玄同,如果你执掌人柄、高高在上的话,就由我来让你龙堕于天、泯然众人矣吧。
    彦韫擦干侧脸上最后一滴水,缓缓放下布巾,而后指尖滑过腰间佩戴的玉蝉,为它正了正位置。只见他转过头,笑意盈盈:“既然如此,还有劳姑娘带路。”
    

2024, LCREAD.COM 手机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