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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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娘亲,宋蔓蔓,出身海陵宋氏。
宋氏一族的制弦术堪称天下奇绝,无论是管弦丝竹之弦,抑或是弓箭强弩之弦,可坚可柔可韧可锋可利,想要什么样的,他家就能给你制出什么样的。
是以,天下武林中以琴瑟弓弩为佩器的世家门派,所用之弦十有八九是他家制的,虽十有八九,到底不有一二并不曾用他家的,南陵琴门便是这其中之一。
琴门收弟子重才不重德,言曰“君子不器”。
哪怕你杀人无数,恶贯满盈。但若你晓通六艺,博学广闻,琴门都敞开大门欢迎。是以,琴门于世人眼中,是很模糊的一个强大世家。若说琴门是正派,武林中人皆会唏嘘,只因他门下弟子多是邪门歪道出身,与世人眼中的清正太过于相悖。算在邪门歪道里吧,偏琴门又曾数番匡扶济世。每每群起而攻魔,就数琴门给予敌人的伤害最广泛最狠绝。
琴门也很孤高,哪怕天下的人都争传颂宋氏制出的弦有多精多好用,琴门的人都不为所动。也不是琴门的教首不让他们用,而是其门下弟子大多特立独行,管你天下奇绝还是奇绝天下,都不太能入得了他们的眼。于他们而言,唯有自个儿找来的才是最独一无二的。总之,就是不喜欢和别人一样,处处要迵异独特。
直到琴门的另一位教首,月岚雅。
其实是很俗套的才子佳人的故事,不过数次花前月下、山盟海誓。父亲便三媒六聘娶了宋氏族首宋均的胞妹。
娴淑典雅、温文兰秀。
父亲爱乌及乌,娶了宋氏的闺女,自然也要显一显女婿的诚意。
于是,成亲不久,便勒令琴门上下弟子从今往后只许用宋氏制的弦,不得再私造制之。
门下弟子叫苦不迭,颇有微词,却也不敢违拗琴门教首的命令。
都是一群为世人所不容的诨人,一旦出了这琴门,哪里还有他们的容身之处。琴术修得好,用什么弦不是用。这般安慰着自己,含泪将用趁手的弦换下,装上了据说是冠绝天下的弦。
爹和娘亲成亲以后极是恩爱,相处多处都不曾红过脸。有些是他从家生的仆人嘴中听来的,有些是他记事后看来的。
母亲似乎与娘家的关系不睦,嫁给爹之后,若非十分之必要,几乎没有回过海陵。
那年,他十岁。
海陵那边来信,说是姥爷病了,着娘亲回去看看,晚了怕是连最后一面也难见上。
娘便扯着他和哥哥一道坐着车连夜赶到了海陵,父亲于前几日动身去了檀香台,没和他们一起。
海陵宋氏是当地望族。
别人家门口蹲的都是石狮子,偏他家用整块的和田玉雕的一对,大咧咧的摆在那里。为防淋晒,还特特造了座精巧的避雨亭给这对玉狮遮雨用。
小时候,他就比月扬风安静。月扬风一下车,乍见了这与众不同的玉狮子。喜欢的跟什么似的。娘一个牵不住,他就跟脱了绳的小骡驹似的,跑了过去要摸。幸得宋氏的门房及时拦下,才没让上头若鱼鳞般铺布着的弦刃伤着他。
他的舅舅在此时迎了出来。
竹子青的一袭衣衫,面貌与娘七八成的像,因着是男子,五官更为深隽。
哥哥不怕生,上前拉着他的袖子就叫:“舅舅。”
他则躲在娘的身后,悄悄地打量着这个不过见过两三次面的舅舅。
宋均掬笑着摸着哥哥的头问:“风儿,有没有想舅舅啊!”
月扬风抬头,两眼晶亮地看着他,坦诚无比地道:“我没有想舅舅,我想姥爷。”
宋均嘴角微抽了下,便有些不高兴了:“为什么呀?”
月扬风那时候年纪是真的小,也真的不懂什么叫世故,是好是恶全凭感觉来,所以当他说出“因为舅舅不是好人”这句话的时候,躲在娘身后的他清晰的捉到了舅舅眼中的嫌恶。
娘见哥哥说错了话,领着他上前向舅舅赔笑道:“兄长,风儿这孩子平素看谁都不像好人,也不是只对你才这么说的,你切莫放在心上。”
月扬风听了这话可就不依了,抱着娘亲的胳膊嘴巴撅得老高:“娘亲,你做甚诬赖我,我除了瞧舅舅不像好人,看哪一个都很亲切。”
这般说了还不算,竟还瞪着宋均道:“我就独独不喜欢舅舅。”
娘亲辩无可辩,尴尬地抽出绣帕揩着额头讪讪地笑:“小孩子,胡说八道,你别跟他计较。”
边说边拍了一下月扬风的脑袋,恼得直想把他塞回肚皮里重生一回。
“哼。”舅舅一气之下,拂袖走进门内,娘亲牵着他俩亦步亦趋跟在他的身后。
“他还敢生气,若不是他每次都这么甩脸子给娘亲看,娘亲也不至于几年都不敢回来一次。”月扬风的声音不小,随风灌入前头走着的宋均耳中。
他听见了,只装作没听见。把他们母子三人引到一处花厅之后,便让府中的老妈妈前来照料他们两个,娘亲则被他叫了出去说话。
月扬风跟只抖擞的斗鸡似的,满地儿乱窜,片刻也闲不下来。一会儿要溲溺,一会要老妈妈给他够树上的金澄澄的枇杷吃,一会儿又嚷嚷着饿了,非要老妈妈领着他到膳房去找吃的。
老妈妈缠他不过,苦着脸凝视着缩在凳子上抱着个布老虎玩了半响,一气不吭的他道:“你哥哥饿了,我带他去消消饥,你乖乖地在这里坐着,莫要乱跑,我们一会儿就回来,好不好。”
他轻轻地颌了下首,继续搂着布老虎玩。
老妈妈赞道:“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他独个儿在屋子里搂着布老虎玩了些时候,小腹便有些鼓囊囊的,四下里瞅瞅,看顾他的都是些陌生的面孔,那殷殷笑意好似虚挂在脸上没抹匀的一层脂粉,只怕再稍稍裂裂嘴,就会扑簌簌地直掉。
老仆人他捂着小腹脸憋得通红的模样,便从他手里抓出那只小老虎,佝着腰笑吟吟道:“小少爷可是要溲溺了,要不要老奴带您去?”
近在咫尺的脸,端得是和气慈蔼。
却没来由地让人生寒,他用力拂开那老仆人的手,跑出了花厅,穿过一道空廊,绕了几座假山,寻了半响也不曾找着茅厕。着实不能不委决了,小小一张脸涨成猪肝红,乍见一处眼生的所在,一道月门后头藏着一个小花园,红杏爬过粉白的墙,招得数朵大彩蝶沾沾点点地留恋翩跹。稀罕的是,此处竟然连个人烟都没有。
看起来倒似是个隐蔽的所在,顾不得许多,手提着裤子就闯了进去,内中更是幽静,满园姹紫嫣红,遍地落英芬芳。因少了人赏,就显得有些寂寂廖廖的。左右无人,也便放开了胆子来,小小的人没进花丛里,脱了裤子,就沥沥淅淅地痛快了出来。
解决完这桩事,方提上裤子,系好腰带。忽听娘亲的声音虚渺地飘进耳中:“我从不奢望与他白头偕老,只求能与他过几年安稳日子。他待我极好,是你跟爹都比不上的好。解药你若给,便是你还念及咱们兄妹之情。你若不给,我也不强求。”
娘亲性情温静,打记事起,她做得最多的事便是在菱花格的窗子下,摆一张竹制的藤椅,执一卷书,在一片翠蔓青荔的影子里,柔声细语地一遍遍教他们兄弟二人念三字经、千字文。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喝一口气都怕吓着坟子的娘亲居然也有这样疾言令色的时候,舅舅到底做了什么,将娘亲气成这样。
他猫了腰,循着声音轻轻地挪了几步,挪到能透过枝叶的缝隙看到人影的地方,停了下来。半蹲在几朵开得鲜艳硕大的的牡丹花后,支棱起了耳朵。
“若非他琴门先祖百年前恬不知耻地将妖琴宵夙据为已有,动辄以琴慑人,哪有今日的风光?说起来不过一个一穷二白的臭酸儒生,亏得咱家先祖与了他一碗热汤面才不至饿死街头,这样出身的人原给咱们家人提鞋都不配。眼下倒好,竟生生教他们家压了咱们不止一头来,你教我和爹如何如何服气。都说女生外向,你可真就是现成的例子。”宋均气呼呼地道了这么一通,犹不顺气,竟吼将了起来:“下个月月初,我要见到宵夙。否则,琴门就等着为他们的教首夫人披麻带孝吧。”
在舅舅负气离开转身之际。
娘亲对着他的背影冷笑道:“说来说去还不是见不得以前比咱们差的人现在比咱们强么,老的小的都这样的斗筲之人。便是我使法将宵夙盗了来,也不得你们能成气候。”
这番话也不知舅舅听进去多少,娘说完后,迈着步子也走了。
自那以后,娘亲至死也没有再踏进宋家的大门一步。
临死前,娘亲勉力撑起身子,蹭了蹭他的脸,歉声道:“抱歉,川儿,这些日子委屈你了。娘多希望你没有听到……”
娘亲似还有话要叮嘱他。却,到底拗不过命去。
顷刻,便在他面前紧闭上了眼睛,殒了。
那年,从舅舅家回来之后。他便整月整月地被娘亲以各种借口罚到角锋上面壁,直到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