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牙医已经对黎昕下了最后通碟，如果再不戒掉糖果就不要再来找他了，因为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他这口烂牙了。
    初冬深夜的凉风伴着细雨，黎昕忍受着牙齿的剧烈疼痛以及内心的不断纠结，出门把家里存放的所有糖果扔进垃圾箱。回家之后黎昕做了个冗长且恐怖的梦，那些被他扔掉的糖果拿着镰刀，张牙舞爪的向他叫嚣和质问，问他为什么要做出这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凌晨四点多，黎昕终于从这个梦境里醒过来，胸口闷闷的，穿上外套就下了楼，像个饥饿的拾荒者，疯了一样的把手伸进垃圾桶不停的翻找。
    纵使牙齿全部烂掉，他也不能放弃这些糖果，就像无论生或死，他都不可能会忘记唐绍齐一样。
    那还是1996年的冬天了，他刚认识唐绍齐的时候，对方还操着沿海地区独特的口音，鼻音极其浓重。唐绍齐是随着工作调动的父亲来到M市的，机缘巧合之下和黎昕做了邻居。
    为了表示友好，黎昕端着母亲做好的绿豆糕敲响了唐家的门。开门的就是唐绍齐，十五岁的唐绍齐黑黑瘦瘦的，整个人缩进一件硕大的黑色棉袄里，衣服的领口很高，黎昕能看清的，也就只有唐绍齐的眼睛了，他似乎是在把自己藏起来。可能是因为刚搬到陌生环境的原因吧，黎昕很清楚的察觉到唐绍齐眼中的敌意，那种敌意实在和唐绍齐当时瘦弱的样子不相符，明明就是双清澈透亮的眼睛，但是似乎里边住着一个丑陋的洪水猛兽，黎昕看着他的模样就慌了神，之前想好的说辞也一瞬间忘得干干净净了，两个人就这样呆立在门口，黎昕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大概过了有两分钟，黎昕感觉自己快被屋外凛冽的寒风吹得四肢麻木了，于是用犹如苍蝇翁叫般的声音说了句“你好，这是我妈让我送过来的绿豆糕，我家就住在你隔壁，你可以让我进去吗？”
    唐绍齐犹豫片刻然后才松开了抵在门框的手臂。
    经过唐绍齐身边的时候黎昕特意比对了下身高，十三岁的他足足比唐绍齐高出半个头。
    黎昕把绿豆糕放下之后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张望起来，客厅里的陈设极为简单，沙发茶几电视，便再没有其他了，墙壁也是未经粉饰的白色，和自己家里比起来显得及其空荡清冷。
    又是漫长的沉默，唐绍齐从厨房端了两杯水出来，然后就坐在黎昕旁边看起了电视。
    “你父母不在家吗？”黎昕问。
    “我爸出差了。”唐绍齐的眼神明显有短暂的涣散。
    “哦，”黎昕点点头，接着又问：“那你妈妈呢？”
    唐绍齐眉头一皱，伸手拿起散落在茶几上的糖果放进嘴里，然后用沉默结束了这一段短暂的对话。
    黎昕还是后来才听母亲说唐绍齐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意外去世了，这么多年父亲也没有再娶，父子俩相依为命。也正是有这种经历吧，唐绍齐比一般孩子要内向得多，听唐爸爸说，因为太过内向以及太过瘦弱的原因，唐绍齐在原来的学校没少受欺负，但又因为性格要强，遇见对他出言不逊的人却从来不肯吃亏，所以几乎每天都是带着一身伤回家。唐爸爸之所以来M市工作的原因之一也是因为儿子，心想着换个崭新的环境，可以让唐绍齐重新成长起来。
    黎昕的母亲是附近出了名的热心肠，看到瘦瘦弱弱的唐绍齐以后又得知他父亲工作繁忙没时间照料他，于是便主动邀请他来家里吃饭。
    没成想这一吃就是这么多年。
    唐绍齐在来到M市后的一年内身高飞涨，176的黎昕在他面前一比较活生生成了矮矬子。他眼睛中的锐利也随着时间流逝慢慢柔和了起来，但是脸上似乎还挂着“不要靠近我”的警示牌。不过黎昕还是经常会去唐绍齐家里赖着不走，他难得见到会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人出现在自己的小区内，还是个邻居，黎昕自然是开心的。只不过黎昕算是个人来熟，天性也算乐观的人，但到了唐绍齐面前，无论他怎么耍宝，对方都是冷冷淡淡的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得道高僧。
    黎昕心想着对待这样的人应该是敬而远之，不过尽管捉摸不透他的心思甚至是让黎昕有些畏惧，但他觉得唐绍齐不会是什么坏人。
    因为唐绍齐特别喜欢吃糖，牛奶味，柠檬味，香蕉味，草莓味，黎昕喜欢吃的口味不喜欢吃的口味，唐绍齐哪里都有，他觉得像这么爱吃糖的人心里一定是有大把童真存在的。
    后来之所以黎昕这么爱吃糖，全部都只是因为唐绍齐而已。有些人待在身边太久了，习惯着东西就是会互相传染的，而习惯这东西其实是很难戒掉的，他就像活在血液里了一样，吃饭睡觉甚至每一次呼吸，都陪着你完成，扔掉这样根深蒂固的东西，黎昕觉得太疼了。
    （2）
    唐绍齐来了M市一年多以后就是中考，成绩并不是太理想，唐父忙前忙后托了不少关系把他送进市里最好的高中，就在黎昕学校的附近，隔了三条街。
    黎昕想着以后一起放学上学也是挺好的。
    是夏天的午后，M市最酷热难耐的时候也快来到了，黎昕抬头看看窗外，远处有施工队在作业，黎昕记得前两天才刚刚打好了地基，这才短短几天过去，楼层的高度就得让他仰着头去看了。
    可能是太无聊了吧，黎昕想都没想穿上鞋就跑到唐绍齐家敲响了门，两个人就算干耗着不说话也总好过一个人呆呆的对着窗外发呆。开门的是唐绍齐的父亲唐林，手里还抱着一堆纸，看上去象是什么文件，黎昕一愣，然后才头微微一低说了一句：“叔叔好。”黎昕几乎都没怎么见过唐绍齐的父亲，每次来都是唐绍齐一个人在家，听说总是工作很忙，连一日三餐正常作息都很难顾得上。
    “来绍齐吧？他在房间呢。”说完就立马低下头边去看手里的文件，边径直的走向沙发。
    唐绍齐正在房间里看书，黎昕忘了敲门就直接进去了，然后又猛的关上门出去重新敲门，得到允许之后进到屋内。他之前每次来找唐绍齐，总是横冲直撞不打招呼就冲进来，惹得唐绍齐一脸不悦，过后总是下决心要改掉不敲门的臭毛病，但一到时候该不敲门的还是不敲门。
    这边唐绍齐看着黎昕带着一脸尴尬的来了这么一出以后，不怒反笑了起来。
    黎昕难道看到唐绍齐在只有他们两人独处的时候露出笑容，竟然后脊发凉了。他凑过去去看唐绍齐看的书，瞄了一眼就觉得字里行间很让人压抑，他问唐绍齐看的是什么，对方却合上书摇摇头说没什么，黎昕看到了封面，阴森森的，书名看上去应该是本悬疑犯罪之类的小说吧。
    唐绍齐离开书桌，慵懒的往床上一趟，这才去问黎昕为什么大热天的不呆在屋里凉快着，偏偏跑到他这来了。
    黎昕一笑，说：“我这不是无聊嘛。”然后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接着说：“我听说你去了市一中，我妈让我们放学上学一起走也好有个照应。”
    唐绍齐却摇摇头说：“不了，我和我爸说好了，高中我住学校，半个月回家一次。”
    黎昕一愣，心里隐约感觉到一丝异样，然后问：“伯父同意了？学校离家也挺近的，我们一起多好。怎么突然想到住进学校呢，怪不方便的，我听说那种集体宿舍挺乱的，你们一大群老爷们，一道夏天日子还要不要过了……”黎昕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直接闭了嘴，因为他突然觉得自己这副絮絮叨叨的样子真是像极了平日里总是唠叨的母亲，想到这些黎昕“噗嗤”笑出了声，紧接着去问唐绍齐：“我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特别像老妈子？”
    唐绍齐微皱眉头，想了想，然后郑重其事的朝黎昕点了点头：“是挺像的。”
    黎昕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不见了，然后赌气般的做到书桌前，拿起刚才唐绍齐看的那本书翻来翻去。
    忽然，楼下传来一阵巨响，象是玻璃打碎的声音。两人听到动静迅速跑下楼，唐林正躺在地上，身旁的玻璃杯碎了一地，黎昕吓了一跳，手里还拿着从唐绍齐房间拿出来的小说，反手塞到唐绍齐手里后就跑到唐林身旁，用他脑海里少的可怜的医学常识查看了唐林的状况，气息平稳心跳也正常，松了一口气，然后去让唐绍齐赶紧叫救护车，却看见对方仍旧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就连脸上的表情都未曾动容，见到此情此景，黎昕便气不打一处来。
    黎昕起身去拿电话，刚要播出号码的时候，话筒却被唐绍齐抢了去。
    “这边有人晕倒了。”
    “呼吸和脉搏都正常。”黎昕在旁边小声提醒着。
    “嗯对了，呼吸还有脉搏都是正常的，这里的地址是东港区汇宝路蓝湖小区A区22号。”说完就挂了电话。
    黎昕看着这么淡定冷静的唐绍齐内心的疑惑简直是要让心脏爆满了，他不是没见过成熟内敛的人，也知道唐绍齐向来不是个喜欢把情绪表现在脸上的人，但是现在躺在地上的这个人可是他的父亲啊，他脸却上连一丝忧虑都不曾流露出来。
    救护车左等右等就是不来，黎昕干脆直接坐在门口的石块上等着，嘴里一遍一遍嘟囔着路上是不是堵车了，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唐绍齐受不了自言自语起来就停不了的黎昕，一转身就回了自己房间，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出来。
    又是漫长的等待，救护车终于缓缓来迟，唐绍齐跟着救护车走了，临走之前把家里钥匙扔给黎昕。
    黎昕回家以后对父母说起刚才发生的一切，父母执意要去医院探望唐林，可黎昕也不记得他们究竟是去的哪家医院了，那个年代手机还并没有那么普遍，M市的医院又那么的多，但是看看热心肠的父母，黎昕真是一个头两个大了。
    那个下午黎昕什么也没干，在家里看着无聊的电视剧打发时间，然后隔一小段时间就去看看唐绍齐有没有回家，但是一直等到了晚上也没有看到唐绍齐的身影，他只好洗洗睡了，等到明天再想办法好了。
    快入睡的时候，黎昕隐约听见楼下有汽车发动的声音，直觉告诉自己可能是唐绍齐回来了，果不其然，唐绍齐打开窗帘，唐绍齐正好刚从计程车里走出来，笔直的站在路边，奇怪的是，计程车走了很远以后唐绍齐仍然站在原地，路两旁有路灯，昏暗的光影下，他看上去疲惫不堪。
    也不知道这样的观望僵持了有多久，黎昕就这样站在矿口，唐绍齐也始终没有回家的意思。直到窗外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黎昕记得天气预报里说夜里会有大雨，他慌忙中抓起一件外套和雨伞快速地跑下了楼。等到了楼下雨已经变得很大了，也不过就是几十秒的功夫，黎昕打着伞跑向任然站在雨中的唐绍齐，对方目光涣散着，不知在想着什么，黎昕憋了一肚子的话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口，拿起手里的外套递给唐绍齐，得不到回应以后就自己一只手给他把衣服披在身上，结果还没等动弹身体，外套就掉进了地上的水洼。
    黎昕看着唐绍齐，想，果然还是血浓于水，纵使是性格古怪也好性情冷淡也好，其实心里一定很担心的吧。
    雨越下越大，黎昕只好把唐绍齐拽回来自己家，他倒也没反抗，像个木偶似的，任凭黎昕毫不费力牵着走，黎昕带着他抹黑穿过客厅和楼梯走到自己的房间，刚要打开灯，唐绍齐却出手阻拦。
    黎昕尽管不解却也照做了，过了一会才想起来，平日里唐绍齐就是个极其讨厌阳光的人啊，房间里的窗帘颜色又深布料又厚，明明是向阳的房间，本该阳光明媚，实则昏昏暗暗死气沉沉。
    黎昕拿出自己的衣服递给唐绍齐，恰好天空放出一道闪电，强烈的光亮之下，黎昕看见唐绍齐的后背有两条丑陋的疤痕，像两只硕大的蜈蚣紧紧缠绕在肌肤之上，触目惊心。
    “你背上的疤痕是怎么回事？”
    唐绍齐穿衣服的动作慢了下来，头微微一转，侧脸俊朗的轮廓在月光的照耀下形成一道剪影，嘴角慢慢上扬，却好像充满苦涩，说：“恶魔咬的。”
    这回答让黎昕哭笑不得。
    突然唐绍齐的声音又再次想起：“黎昕。”
    “嗯？”
    “你有没有特别讨厌过什么人，讨厌到做梦都会想拿把刀去杀了他？”
    黎昕摇摇头说：“没有那么严重啦，但是讨厌的人倒真是有，我就特别讨厌我们班主任，每次动不动就会找家长，校服拉链没拉上他都能炸毛。不过啊，就算真的有那种让我恨之入骨的人存在，我可能也得试着去原谅吧，我怕万一有一天我忍不住冲动真的去杀了人，那样我自己是要坐牢的，这样的话就太得不偿失了你说对不对。”
    唐绍齐听到这话不禁笑出声，黎昕抬手摸摸自己的后脑勺，一脸难为情的也跟着笑了起来。
    黎昕本来想问唐绍齐父亲的情况，但怕他心里难过于是就没问出口。
    那场雨大概持续了两三个小时，或许是因为太累了，唐绍齐一沾床就睡着了，黎昕却一直睁着眼睛，外面的雨下的又快又急，黎昕的心里也又乱又糟的。
    是深夜，漫长的失眠终于过去了，迷迷糊糊之中，黎昕好像听到了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但因为太困了，他应了一声就没再理会了。
    黎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