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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悦≫
第一章
1922年,上海。
胜汀院——上海三大戏院之首。
此刻台上…
水袖一抛,好一片锦绣光华,繁华万千!
眼花缭乱间,一双倾城的眸子在其间闪烁,冷洌如月,清澈如水…在一闭一睁间,那美目绽放出带着一些冷煞、邪魅与傲气得让人不敢逼视的光芒!修眉凤眼间,却是英气纵横!
这神韵本是花旦大忌,却出奇的美。
美的吸了魂魄,摄了精魂…
顶花、水钻密密匝匝压了满头,在回眸垂首间却丝毫不显累赘。
腰肢轻盈弯下,脚下步步生莲。
一场极美的戏,戏者无须开口已经惊艳了满堂!
几番台上舞袖来往,那如含了朱的唇,终于轻启。
锣鼓声缓下,台下之人已愣在那小小花旦的不俗容貌里。本该听到的清亮悦耳的戏腔…却,没有。
只有锣鼓的声音,在诺大的台上响着。而方才那小小的花旦,已停了步伐,静静地伫立着,垂下水袖。
那一刻,周围好像都失声,失色…
台上的人儿静静的…
突兀而悲凉…
那长而密的睫毛在晕黄灯光下对剪着许多错落,轻轻颤动。
那张精致的脸上,神态是落寞而温柔的。
似藏着梦里的雪,葬着经年的花。
……
“小戏子!滚吧!”
“妈的不会唱戏在上面干嘛?”
“班主!退钱!”
……
真吵。
小花旦抬眸,冷冷扫视着台下或疑或怒的人们,漂亮的眼,此刻深如寒潭。
那个女人。那个远处的、正懒懒靠着柱子的女人,一身暗红的旗袍,而上面那朵牡丹花,静静地、妖娆地绽放在那女人的腰上。她纤长的手指上夹着一支细细的香烟,烟雾弥漫在那染了蔻丹的指间上,也遮住了那张脸。
不看,也知道。那美艳不可方物的脸上是怎样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令小花旦深恶痛绝!
捏紧了拳头,再松开。然后,拂袖下台。
脚下几个踉跄,伸手狠狠扯落了头上昂贵的头面,再扯下网子与片子,扯得头皮都疼了。顷刻间,那满头青丝如墨一般泻在了肩头。
……
将头深深埋进水盆,待到快要窒息才拿出来,来回几次,脸上的油彩才随着水被洗净了。
鬓如刀裁,眉如远山,眼如春杏,唇如薄剑……
眼角上挑带笑意,眉宇朦胧似空山……
映入镜中的分明是一个翩翩少年俊美而精致的面容,有水珠一滴滴划过那安静的脸颊,长发氲湿了那华美的戏服,却丝毫不显得狼狈。
却不过十一二岁的年龄。谁能想到这就是方才台上一颦一笑都风情万种的小花旦。
他拢一拢头发,看着镜中的自己,又看见那渐渐走近的女人,墨黑而湿漉漉的眼里卷起寒霜。
“我的江公子,今儿初登台亮相,台下的那些个人看得正兴起,在台上发什么疯?我今天可要赔好多。”说着,冰凉而带着烟味的指就抚上少年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有暗香缕缕,来自女人旗袍的第三颗水晶扣…
“别碰我。”冷冷的疏离的语气,少年侧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
“赃。”他眯眼勾唇,笑意浅浅。凉薄而厌恶的眼神斜睨着女人。
他昔日以为的不留余地而不肯出口的残忍,在这一瞬间顺理成章地脱口而出。
清凌凌的少年声音,何其悦耳。
“江尚晗!”女人尖叫出声,“啪”的一声,少年脸上就出现了一个红色的掌印与尖利指甲划出的两道血痕。
那血痕在那苍白的脸上分外触目惊心。
“呵!”
……
六年之后。
上海昔日的昆曲名旦江未玫在隐退后,据传死于吸食鸦片。而她唯一的儿子,江尚晗,接管了他母亲曾待过的胜汀院,成了上海最大戏院的班主。
据说,那位少年班主江公子,唱腔扮相更胜其母。堂堂的七尺男儿,扮的却是娇娥花旦与青衣,因其偏生俊美惊人的容貌。又三岁学戏至今不过十八岁却已名声鹊起,可谓奇才。
一出戏,已到了千金难求的地步。无论是何等达官贵人,都得等着那江公子兴致来了才能一睹其绝艳惊才!
……
由人服侍着穿上那层层叠叠的精美戏服。
“你…这一生就只能当个戏子…尽力去取悦别人!”
……
闭眸,由人勾好了凤眼。他抬手,又放下,再抬起,理了理衣袖上的褶皱。
“哈哈哈!这才是你的命!你记住了!我给你的命!”
……
梳理过的长发柔顺得如一片上好丝绸,木梳灵巧地穿梭着编好发。
“别想逃!和我一样啊…和你娘我一样…脏!呵呵!”
……
他思索着上次挥剪到现在才不过一年吧,头发却又长至腰间了呵…已有人为他勒好了头。
满头青丝满头愁。
“江尚晗…我都不知道我和哪个男人怀上了你,你想不想知道?”
“……”
“你不想吧?你这样狠,你不在乎!你的心里怕是早就想我去死了!对不对?”
……
这一道工序,他喜欢最后自己来做。挥手让人退下,拿起笔细细勾勒着蛾眉。镜中人,眼中光华流转,似醉似笑的神情。
水为容,却山为骨。美得模糊了性别。
“娘走了…你看我一眼好不好,娘求你了!咳咳……”
……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拿起了桌上那把十二片竹骨泥金折扇,缓缓走出。如踏在雪中,寂静无声。
“晗儿啊……你说男人有什么好?把我害成这样。亲生儿子都恨不得我死!我、我要诅咒……”
凄厉声音在那瞬戛然而止,紧紧揪住锦被的枯瘦如柴的一双手一下子松开了。
他终还是回头了,在那女人瞪着眼睛,披散着头发,凄惨可怖地死在了床榻上的时候。
可她只知,至死,她的亲生儿子都靠在离她不过几步的墙上,环抱着双手看着窗外,不肯回头看她哪怕一眼。
而他那对女人最后的回眸,是一个让他永生难以忘记的画面。如一个带着枷锁的噩梦,在午夜梦魇时将他勒得喘不过气。
……
笛起鼓奏,他打开折扇,只见那金色扇面上绘着两朵端庄雍容的大红色牡丹。
登场!
刹那间惊艳四座。
世间只有这一方天地了…
只有这一人一扇一腔风月。
台下人眼里,那扮着杜丽娘,唱着≪牡丹亭≫的少年,是何等绝美的戏者,依稀还觉英气的眉宇间,蕴着天地与万物的灵气!而那花腔婉转,唱尽了戏中人的一腔痴情……
……
“停下!检查!”
漆黑的车身流畅的线条,这样的车在上海不在少数。
可是敢在车玻璃里用布遮了个严严实实来过关卡的车的确不多。
司机神色如常地按了按喇叭,尖锐的声音响起。
“吵什么吵!这儿是上海!不出示证件都别想过去。还想闯!”一个嘴角还叼着牙签,衣衫不整的警察气焰嚣张地站在车前。
司机拿出了证件,谁料那警察看也不看,一口吐掉牙签冷笑道:“居然用布把里面挡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车上什么人,下来!”
几番吵闹,早就惊醒了车中那个向来浅眠的人。
出乎意料,他只慵懒地抬了抬眼皮,随后就裹紧了身上的毛毯,只露出一双紧闭的眸子,与有些乱的细碎额发。整个人就像埋进了厚实的茧子一样被包得严严实实。
他在身旁人胆战心惊的视线里闷声开口道:“要么让他滚,要么开车,直接碾过去。”声音到最后已经低得快听不到。
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开门。
“我家少爷才下船,正倦着。不想下车,请……”
话还未尽,那警察就不屑道:“少爷?敢情是哪位少爷?知道这是哪儿嘛?胡来?下车!”周围同样负责盘查的几个警察闻声也凑了过来。
这一边正僵持着,另一边忽然传来开门的声音。
一只黑色皮靴踏出车来,伴随着一个清朗带笑的年轻声音:“倒不是少爷…”
“咚!”力道极大的关上车门。
目光看去……
那人头顶戴着的是在场所有人都不可能不认识的一顶军帽,被压得极低,看不到脸。
他漫不经心地走到了车前,一身笔挺的黄色军装没有一丝褶皱,根本看不出他刚才是如何睡着的……肩上虽没有戴着领章,可也能看出这一身至少是少尉级别!
一只戴着白色手套的手已经悄然放在腰间配着的短枪上……
方才那个警察在看到这身军装时心里已经开始不安与忐忑。脸上堆上了讨好的笑容:“您看,小的这也是例行公事…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脚步停住,摘帽,抬头。
众人终于看见了那张作为军官却过于年轻桀骜的面孔。
身姿颀长挺拔的少年,含墨轩眉正微微不耐地皱起。
而眉下那双桃花眼,呈琥珀色,出奇得亮,像藏着星子。好梦被打扰,半眯起时带着一些痞气、狡黠与玩意,此刻的眼神…有些慵懒,却不像一只猫,却如暗中窥视猎物许久的豹!唇形极好,正微微弯起,带着些冷。
眼前这个至多不过二十岁的少年浑身散发着自信而狂傲的气场!摄人心魄!
这人是谁…众人心里升起疑惑与强烈的不好的预感。
“不过,你可以叫我爷爷。”拖长的尾音,调笑的语气,快得让人看不清的动作。腰间那把手枪已抵在了方才那警察的额上。
“砰!”
……
“啊啊!爷爷饶命啊!”狼狈跪地的人夸张地大叫过后,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
“很好。”
少年正收枪入套,好整以暇地看着地上颤抖求饶的人。
“我还没有听说过检查是需要下车的呢…”
“冒犯了少爷,少爷饶命!”
“我就是让你知道,上海,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地。看你这样,想是做惯了仗势欺人的事情。要守好好守,不过先把你那幅样子收回去!你今天遇见的如果不是我,你早就被…”少年突然抬手做了一个枪的手势,迅速对准地上之人道:“啪!”不过是个假动作,那人又面如死灰了。
少年满意地微笑,笑容里有些戏谑:“一枪打死了。”
“是是…谢少爷不杀之恩。小的记住了。”
少年忽然敛起笑容,迅速转身上车,仿佛刚才那个有些玩世不恭的人不是他。
余下的那些警察连一口大气也不敢出,待到那车子离开早连尘土也看不见了才松了一口气。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看起来器宇轩昂,却年轻得过分的少年军官到底是谁。
“莫非…”
“什么?”
说话之人咽了一口唾沫,声音颤抖:“不是说薛家少爷明日才到上海么…”
“你…你是说薛朗…”
……
不远处的一辆小车里,透过被打穿的玻璃上的小洞,可以看见方向盘上趴着一个刚刚死去的男人,额头上赫然有一个枪眼,鲜血正顺着那张死不瞑目的脸一滴滴落下来。
落在他的方向盘与脚上。
他死都不明白,薛朗的枪是如何灵巧一转对着了自己。
那黑洞洞的枪口上,是少年年轻俊逸的脸,带着看透一切的冷然与凛冽,让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