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为伊判作梦中人,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下)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8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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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明她就在怀中,眼如春水,峨眉细长,绣口樱红,小脸清俏,穿着一身钿花朱衣,正好端端地看着他。甚至她缠在他指尖的青丝,都细致分明地游过指节。
    霍白偏不信,任泪独流,仍要捧起陆追辛奄奄发白的容颜。低首,鼻尖轻触,猛来的冷意令他后脊一凉,怨道:“我怎可能忘了?又如何忘得了!”
    自陆追辛走后,霍白执笔潸然,索性将文墨弃置一旁,一心一意研习琴律。五声六律八音,凡她说过,他便一一学来。不出一月,宫商角徽羽,金石革丝木匏竹,就连那《玉人歌》《寒衣调》他都已信手拈来。
    为她,他更是不顾颜成君百般阻拦,掷重金从十方潋滟抱回她心心念念的灵机琴。
    然而年岁冗长,纵使他以弄弦扰心,又怎学得会在这凄恻零落的人世,孑孓独活?
    夜阑尽处嘤咛,格格惊耳,他张目难眠,一声一声涌进心窝里,似针扎着一般疼。原来,这思念之痛侵入筋骨,竟比蛮蛊还要厉害千倍万倍。
    教他如何面对,她已真真不在左右相伴?
    他宁可活在梦中!
    至少梦里与她相会,她一颦一笑氤氲,哪怕只看一眼,也足以。
    霍白方才动了念头,打起曼陀罗粉的主意。他几乎未有片刻的犹豫,便翻出红漆谷纹木盒,轻轻捻一撮殷红,想着陆追辛的模样,闭眼深嗅。
    霎那间,蛙吹马蹄,滂沱甚雨,他游魂似的晃荡。抬头,竟看到帐中榻上,心爱的人儿僵卧难醒。
    “追辛!”
    他奔着喊着,冲向榻边,拾起她冰凉的指尖,双眼泛红。她意识模糊地喃着,他侧耳含泪地听。
    绣口所诉,全是藏在腹心里难舍难分的喜欢。
    “你说,初见我时,我薄情寡淡的皮相,甚至眼眉里几分读书人的轻傲,令你以为摊上了个难伺候的主儿。而我对你,自然从不掩饰心底的厌恶。”
    “你说,我总嫌你聒噪,多有忤逆,可却从未真真罚过怪过。”
    “你说,怕我有朝一日娶妻生子,便不再与你亲近了。怕红尘之中,情窦无果,两情无依。”
    可他道出喜欢,也换不回她死而复生。无非是再一次眼睁睁,看她在他怀中殒没。
    睁眼醒来,遗恨难平。
    尝过这苦中带甜的滋味,他就此入了迷。像濒死之人忽地寻到了救命的灵药,他怎舍得束之,搁之?
    只不过,霍白所求,是人世改易,她犹在。
    故他反复告诉自己,她仍在尘世,他耿耿于怀的情缘悔恨,仍有余地。
    再见时,执子之手,与子同归,泥涂坎坷,他甘愿。
    一切还似寻常,盛安城中,人声鼎沸。她日日呈来荤辛肉糜,日日为他束发更衣。虚月水榭,塘边风口,她抚琴浅唱,他搦管摹画。
    从夏末守到初秋,从壮年守到岁暮,守着这康平盛世,度完一生。
    他甚至拟好鸾书,定下佳期,就等择个良辰吉日去城南苏府,向她姊姊提亲。
    可她翻开鸾书,却噎泪劝他。
    “予之,你怎这般糊涂?”
    “我分明已不在尘世,又如何同你结缘?”
    原来,便是在这迷迷美梦中,她也依旧如以前般,机灵了了,心思细腻。他浑然不知,她是从何时便察觉。可她若要说,他一向拦不住。
    他终究是梦不到与她结亲的一日。
    鸾书毁,深衣冷,她再与他别。
    霍白苦心经营半月,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为不再重蹈覆辙,他战战兢兢地编了一个谎。他将对她的情愫,生生撕成两半。一是藏在《虚月生花》中的辛楚恨事,一是日日陪在他左右的小丫鬟。
    他恹恹废损为她,忧悴难寐为她。
    而她,不知他凭吊悔恨为谁,更不知他思念爱慕为谁。
    她看他失魂丧志,定会巧舌如簧,教他放眼当下,教他珍惜年华。听她聒噪念叨,慢慢总会两情相悦,总会陈露肝膈,总会等来谈婚论嫁的一日。
    如此,若她不曾瞥见《虚月生花》之中,她本来的模样,便能长长久久地瞒下去了罢?
    “可为何,最后还是被你识破?”
    霍白呜咽,拊心怪道:“这嚣嚣尘寰,只有是你腹心,知我晓我,教我如何忘了你?”
    “不!”
    霍白痛呼,怀里的人儿碎成落红片片,洒进他胸口。他低首,睨着灵珑书案,案上全是她妩媚颜色。
    “追辛…追辛…求你不要走,留在这儿,求你…咳咳,让我再多看一眼,可好?”
    霍白为情所苦,颜成君不免心软。可再容他胡闹下去,便就真的一发不可收拾。
    她悄悄抹泪,指着灵珑书案上的花梨木盒,对一旁的小丫鬟令道:“同之前一般,将这盒中的粉末通通给我倒进荷塘里,不许留半点!”
    “婢子这就去。”
    颜成君当然明白,霍白醒来后,必是要与她闹上一阵。可她也是走投无路,若不是大夫告与她实情,她甚至不知,她怀胎十月诞下的的骨肉,竟已被曼陀罗荼毒至深。
    “夫人,少主自幼便体弱多病,加之累月嗅入邪祟,脏腑早已受损。这毒入三分咳血,入五分形于色,入七分怕是撑不过来年了。”
    想至如此,颜成君掩面抹泪,“予之,莫要怪为娘。”
    霍白一睡便是一天一夜,梦里,他追着陆追辛走了好久好久。从城外的河川到城内的宽窄巷子。薄夕染红涟漪,垂柳随拂风依依,盈盈波澜上,她一身米黄深衣,举着纸风筝,摇着长线一直跑一直跑。撞向吆喝叫卖的小贩,害得糖人和麻球滚了一地。
    他提着下裳,踩在青灰地砖一路地追,耳边蝉声渐渐,她好似不知疲倦般,蹿进巷子,躲入小道。
    他失了分寸,惊慌失措地四下张望。
    长街何时挂上了花灯?她又是何时描了眉点了唇,提着金玉灯笼,立在舞榭歌台中央?
    “追辛…追辛…”
    他扯着嗓子唤她,终于等来了她一声答应。
    “予之。”
    霍白兴奋之余,捉住她的小手,睁眼醒来。
    才觉得,掌心所握,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削葱细指。床边所侯,也不是他日日渴求的清俏模样。
    “你为何在此?”霍白心有芥蒂,顾不得抹泪,别过头去冷冷问道。
    颜成君强颜笑道:“予之,你可知道你已睡了一天一夜。”
    “那又如何?”
    “为娘是担心…”
    “我这半死不活之人便不劳您费心了。”
    颜成君嗟叹,皱眉道:“予之,你何必故意刁难?”
    霍白与她无话可说,只好瞧向他处。
    本是凌乱的素丝承尘被拾掇得不留灰烬,原是横竖错杂的蒲草席垫也被摆放得整整齐齐,甚至散落一地的竹简也被齐齐搁进了书格之中。
    霍白方才像想到什么似的,急得从矮床坐起。
    颜成君却伸臂拦道:“灵珑案上的花梨木盒,我已毁了,你无须再找。”
    霍白愕然,扼腕恼道:“你可知,这是要了我的命。”
    “你以为我当真不知,你已被那曼陀罗粉要了半条命?”
    见颜成君不为所动的姿态,霍白只好冷笑,一行苦楚泪簌簌而流。
    “从南蛮归来已有数月,是我纵容大意,才令你成了这副模样。如今,你爹远在北狄,官邸之中噪声四起,都以为你为了区区一介丫鬟,失了神志。”
    “管他人说青道黄,你若为难,大可不认我这个霍家的长子。”
    “你这孽子!”
    颜成君气结,甩手便赏了霍白一记耳光。霍白蜡黄的脸立即浮起一抹火辣颜色,颜成君一愣,软下嗓低声训道:“你好生记着,陆追辛已不在人世。你所作所为,都是徒劳之举,自欺欺人罢了。”
    霍白呻恫,自欺?他已无法再与她相见,如何自欺?
    他忽地一声疯笑,将颜成君推倒在地,踉跄着踱下矮床,艰难地迈向木门。
    “追辛、追辛…”
    唤着心爱的人儿,一步一步。更深露重,他依稀听见回廊传来她的嬉笑。可这晏晏嬉笑稍纵即逝,他无可奈何地跪在门廊前,像个三四岁的孩童,被抢去了木偶般,放肆地呜哇大哭。
    这人世,当真已没了她。
    声嘶力竭,欲罢不能,响在夜阑尽处,久久。
    好似他霍白,此时此刻,正随陆追辛,一点点同这索然无味的尘世诀别般。
    之后两日,霍白躲进塘口不分晦明地弄弦。灵机琴悲恸,从《玉人歌》到《寒衣调》,无不戚戚恻恻。
    颜成君每每过来,他便假寐唬她离开。可楠木鹿纹案几上,药羹摆凉,他都不吝看上一眼。
    “予之,明日便是中元,你可想为娘一同前往城南庙堂上香?”
    霍白昏沉无知觉,一双眸子呆滞地望向塘口,吞声摇头。
    “你若想悼念,为娘不会拦你。”
    霍白神色低迷倦怠,干涩地点了点头,应道:“鳜鱼添了姜蒜再蒸,腥味该是浅了。”
    颜成君见他终于肯同她说一二句,连连颔首,“为娘这就吩咐庖厨准备。”
    “醋汁脯肉定要炖入扁豆芹菜,还有鳊粟麦羹,将粟麦以温水浸泡半个时辰,同似刺鳊鮈倒入陶罐熬煮一个时辰,才有滋味。”
    “予之还想尝些什么?尽管说来。”
    “还有…”
    “还有?”
    “大乌圆龙眼。”
    颜成君以为霍白当真想了个清楚明白,便欣然提着曲裙与小丫鬟一齐张罗去了。可不想,霍白只是将陆追辛曾经呈与他的滋味,一一道出罢了。
    反正食也无味,这些便当作他祭与她享用罢。
    霍白心死形废,躺于长几上自言自语道:“追辛,我盼了许久,终于盼来这一天。你说,这曲子,该叫什么好?”
    “若你与我心有灵犀,今夜便托梦告与我,可好?”
    霍白埋头,静默许久,撑着身子摇摇晃晃地自四方蒲席站起,挪向翠羽屏风。竟从屏风暗处,掏出一壶酒来。他捧着酒壶踉跄了两步,索性“咚”一声坐倒,学着霍真的模样,斟醠饮醉。
    待颜成君再来时,他已醉得不省人事。蜷在屏风后头,睡得酣甜。
    星云惨淡,娥影沧凉,他白白等了一夜。
    “分明已是中元,你却见我一面都不愿。”他奚落道,瘦削的十指解开青墨深衣。素帛逢掖袍加身,对镜刮面,发髻高绾,他早失了丰神俊朗,只剩憔悴颜色,恹恹不胜衣。
    好在颜成君早早便去了城南庙堂,只留了个小丫鬟,打发她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一切筹措妥当,霍白点烛篝灯,踉踉跄跄绕过翠羽屏风,在灵机琴前“咚”一声跪下。
    “追辛,这熬心的苦,我怕是受不了多久了。”
    他抚琴,含哀道:“转眼将是安宁,只是我已再无安宁。至于这曲子,你不说与我,我便自作主张,题作《问灵犀》了罢?”
    抹弦,哀怨缠绵惊响。他垂泪,好似又看到曼陀罗谷,殷红遍地。
    “我昨夜倒是梦见,桂窟黯淡,烟霏云敛,灯芯余烬结花,春梦岑岑、草绿庭空。”
    “追辛,此生怕是不能与你尘世结缘,只盼来世,不必再受这名望樊笼囚缚,不必再纠结长幼次第,不必再碍于尊卑地位。”
    “如此,爹爹便不必在我与起弟之间左右为难,娘也不会对门楣荣耀念念不忘。追辛啊,这人世我已无羁挂。”
    霍白猛咳,一口腥红溅落。他攒眉,只顾拨弄,抹挑勾剔,托摘撮锁。
    一曲奏罢,他敛手。解下束带,紧紧缚上脖颈,一下一下。
    他明白,此后尘寰万丈,再无他和她。
    追辛,几回魂梦与卿同,惟恐相逢是梦中。
    如今,他不必怕再梦醒失魂,又不见了她。
    只是不知这《问灵犀》,你喜欢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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