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卡斯城的圣提亚教堂内，林德虔诚地跪在一尊雕像下方，双眼紧闭，神色庄重。
    雕像刻的并非人间界信仰的种种神明，而是已经轮回的大天使长沙利尔。作为统治天使族的大天使长，几乎所有天使都能描述出沙利尔大人的倾城美貌，但沙利尔比之容貌更出名的是他冰冷无情的气质，没有哪个天使见过沙利尔大人的笑颜，也就是说这几千年来，天使长沙利尔从未笑过。这在林德看来很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如此，沙利尔大人如同他的名字，理智得近乎没有感情，即便将要陨落也是面无表情的，仿佛所谓的生死，不值一提。
    林德一直看不透那样的大天使长，在他印象里，天使长的气息神圣仁慈，浩然无际，光让人看一眼就激动不已，想要跪拜流泪，然而那样让人感动的大天使长的瞳孔里却空洞无物，没有恶魔，没有天使，也没有生死，那是林德无论如何都参悟不透的深邃。
    皱起眉头，林德将头垂得更低。面前的雕像并没有脸，只有收缩在身旁的四对纯白翅膀能够表明身份，但即便如此，林德也生不出一丝怠慢之心。
    没有大天使长带领的天使族该如何生存，失去纯种天使的天使族该如何延续，叛逃出天使族的混血天使，又该如何找到自己的信仰？林德在心里叩问着神像，却是什么回答都无法得到。
    天使族，注定要堕落。
    想明一切的林德垂下头，忍不住轻笑起来，他用左手支着地面，右手却是盖在双瞳上，肩膀一颤一颤，笑得凄怆而幽怨。
    林德的另一半血统是恶魔，但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天使和恶魔的混血在几千年前很常见，以滥情闻名的恶魔最喜欢的消遣就是让女xing天使为自己诞下子嗣，但纯种天使是高傲的，他们的高傲让纯种天使无法做出与恶魔苟且之事，因此乐园里拥有纯种天使血脉的神族很少，但很少并不代表没有，林德就是其一。他出生的时候，背上的两对羽翼纯洁无垢，美丽非凡，正是这对羽翼，让林德被定义为天使，被天使族养育长大。然而纯种天使并不承认混血的后裔，所有血统不纯的天使后裔都拥有同一个名字，堕天使，就连自成一族的精灵最初也被纯种天使贬低为堕天使。
    堕天使，就如其名，他们是纯种天使堕落的证明，也因为如此，即便被沙利尔大人赏识，亲自教导，林德也只能被称为炽天使而非天使，因为在大天使长沙利尔和纯种天使的时代，堕天使并不是天使，只是拥有纯种天使血脉的神族。也就是说，如今在天堂里的天使，包括林德自己，都不是真正的天使。
    精灵族还有创世神亲自承认的精灵身份，混血天使和杂种天使却是什么都没有。而且天使族并不像恶魔族那样能在人间界发展自己的信仰，拥有自己的信徒，由于“牺牲”之力所有纯种天使的命运都被绑在一起，同生共死，只能听命于大天使长沙利尔，因此依附纯种天使的混血天使和杂种天使在失去纯种天使后，根本就无路可走——血统不纯，无法发展自己的信仰，曾经乐园里的堕天使，如今天堂里的天使族，该如何走下去？
    就在林德惨笑时，侯爵步入了教堂。侯爵骑士就在教堂外候命，但加洛斯狠下心，并没有让对方跟随自己，他必须习惯没有拉斐尔陪伴的日子。
    许是看不下去天使悲惨的模样，加洛斯走到林德身边，半蹲下，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他并不担心林德会察觉出他体内的恶魔气息，因为拥有“自然”之力的精灵即便吞噬了他族血统，在外表和气息上都和人类别无二致，这也是精灵之所以能在人间界苟活两千多年的原因。
    “加洛斯。”林德睁开眼，努力勾起唇角，想要绽开温和的笑。
    但天使这种比哭还难过的笑容令加洛斯撇了撇嘴，目光不由自主飘到圣提亚教堂门口。
    拉斐尔就在门外。
    两个神族无声对视良久，最终是温柔的天使打破寂静：“你是来要血的吗？”
    林德不知道加洛斯为什么需要他的血，在他看来人类是无法参透天使血液的用处的，但既然接受了对方的恩惠，炽天使也会投桃报李，报答对方。
    这世上倒有一个种族能将天使的血液利用到极致，不仅是天使血液，他们还能将恶魔之血的效用发挥尽致，想到此，林德眸色深沉，陷入回忆里。在罪恶魔神艾斯塔罗率领死亡魔神美狄亚及一众纯种恶魔前去屠灭精灵族时，天使族收到过消息。当时林德就与另一个纯种天使阿琉伽随侍在大天使长沙利尔身旁，面含期待地凝视大天使长。
    林德同情精灵族，不仅是精灵，林德同情一切被纯种排斥蔑视的混血和杂种，他们都是乐园里的弱者，所以林德希望仁慈的大天使长向精灵族伸出援手。
    但直到乐园里最后一个精灵被屠杀，大天使长也毫无表示，那双银色的瞳孔依旧空洞无物，什么都探寻不到。
    “沙利尔大人。”听到斥候天使报告精灵族被灭的消息时，林德忍不住跪倒在地，他将脊背深深压低，声音满含谦卑的疑惑和恳求，却是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为什么，沙利尔大人，您为什么要放任精灵被恶魔灭族？只因为，只因为他们……血统不纯吗？
    跪在地上的林德握紧双拳，直到大天使长离去也不肯起身，最终，是纯种天使阿琉伽的话语让林德醒悟，然而明白一切后，林德却更加痛苦。
    “天使不需要堕落的证明。”纯种天使，并不需要堕天使的存在。
    “林德？”加洛斯轻唤一声，将身陷痛苦回忆的天使拽了出来。
    “我并不是来要血的。”想到马卡斯城的现状，加洛斯皱起眉头，“从两天前开始就有吸血鬼徘徊在马卡斯城附近，到了现在……”想到下属递上的文件，加洛斯的眉头皱得更深，“因为神力防御罩和魔法阵的关系，那些吸血鬼围在马卡斯城外，但这显然是吸血城堡要有所行动的征兆。”
    “吸血城堡已经三年没有大型行动，但这次……”加洛斯话语微顿，“他们几乎是发疯般地涌向这里。”
    居住在吸血城堡里的吸血鬼并不是普通的吸血鬼族，而是号称吸血帝王的诺菲利亚吸血鬼，这是人间界历史最为悠久的吸血鬼族之一，其起源可以追述到两千多年前神魔大战后逃到地狱的纯种恶魔。
    在精灵镇守特米瑞亚北部边境前，吸血城堡并不存在，身为恶魔后裔的吸血鬼在当时几乎肆虐整个大陆，无论在哪都能看到各种吸血鬼为祸人间的场面。那是人间界最为惨痛的历史之一，许多人间界的宗教和传说将那个时代命名为“恶魔纪”。
    直到阿奎尼恩家族的先祖以卷轴和魔法阵之力守护此地，这里才渐渐有了人气，为祸此地的诺菲里亚吸血鬼也被赶到更北的蛮荒地域，而在七百年前特米瑞亚公国成立后，阿奎尼恩家族成为这里名正言顺的主人，兴建起如今号称特米瑞亚北部之盾的马卡斯城，将已经建立吸血城堡的诺菲里亚吸血鬼牢牢困在极北之地。
    也正是马卡斯城，让经历过灭族惨痛的精灵族终于在世间有了一席之地，让灵魂满是创痛的精灵族得以延续。
    “也许，马卡斯城和吸血城堡会有场大战。”加洛斯垂下眼，脑海中浮现出精灵书中描述的惨剧和精灵族一代又一代的祖训。
    精灵在乐园一向不受欢迎，所以在大部分精灵要求下，精灵族决定举族搬到人间界。这是个颇为冒险的决定，因此精灵族决定派一队人马秘密到人间视察，探查人间界是否适合精灵族居住，阿奎尼恩家族的祖先就是其一，但在祖先离开不久后，乐园里的精灵就被纯种恶魔灭族。
    失去种族，失去家园，只能在不熟悉的人间界讨生活让离开乐园的精灵大量死亡，直到最后，阿奎尼恩家族的祖先才发现他是这世界最后的精灵，是精灵族延续的唯一希望。而在七百年前接受特米瑞亚公国国王赐封侯爵后，阿奎尼恩精灵先人编写了《特米瑞亚的精灵》一书，将精灵族的历史和血泪书于其间，也写下对精灵族未来的期盼。
    “血与痛苦让精灵族在人间重生，以绝望为饮，悲恸为食，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吾名，不朽的精灵！”
    加洛斯按住因回忆而沸腾起来的心脏，抿紧嘴角。马卡斯城作为精灵最后的栖息地，不仅安葬着数代精灵的尸骨，也是未来精灵后裔的唯一希望，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
    想到这，加洛斯的语气不由变强势，“林德，答应我，你会尽自己最大努力去保护马卡斯城，保护马卡斯城的人们。”
    听此，林德习惯性地微笑起来，但未等天使的微笑成型，一张面孔就倏地浮现在他脑海，让林德不由自主皱起眉，不自然地扭过头，躲避侯爵望过来的目光。
    天使的异样让侯爵眯起双眼，忍不住呵道：“林德，你知道什么！”
    “马卡斯城不能有任何闪失！”加洛斯加重语气：“守护马卡斯城居民的生命安全是我的责任。”
    尽管如此，天使仍是拒绝坦白，以一种强硬的语气辩驳道，“我会竭尽所能守护马卡斯城。”
    侯爵听后折起眉，冷冷逼视天使苍蓝的双眼，一字一句追问：“你到底在隐瞒什么事情？”
    “这跟你没有关系，”侯爵的咄咄逼人令天使不悦起来，“即便你是我朋友，也不能挑战我身为天使的尊严。”
    听清天使话语的加洛斯抿直嘴角，神色阴沉，但他拿林德没办法，虽然现在还没有统计出马卡斯城防御罩外吸血鬼的数量，但林德的存在本身就是马卡斯城最大的庇护。
    因此侯爵垂下眼，转移话题：“我昨天捉到一个新型吸血鬼，”说到此，加洛斯的表情变得古怪，“我不知道该不该称他为吸血鬼，他有吸血鬼的血统却又可以穿过城外的防护罩。”
    “作为吸血鬼奸细，他们的任务是破坏马卡斯城的防护魔法阵，也会抓走马卡斯城的居民，送到吸血城堡当吸血牲畜。”说到吸血牲畜，加洛斯的眸色骤然深沉：“目前没有任何方法区分这种吸血鬼和人类。他们的血统很古怪，嗜血谷欠又很低，无法用以前的方法分辨。”
    侯爵的话让天使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他不知道加洛斯对于这种新型吸血鬼了解多少，但按照何西亚所言，这种吸血鬼间谍在马卡斯城里的数量并不少。
    理智和情感的纠纷让天使沉默许久，最终选择了坦诚：“他们是人类和吸血鬼的混血。这种混血数量不少，但实力低微，仅有的作用就是安插进人类中当细作，或者成为牲畜管理者。”
    牲畜管理者？加洛斯的瞳孔骤然收缩，然而比这消息更让他惊异愤怒的是掩藏在天使话语里的真相，“那些东西在和人类杂，交！”
    面对侯爵的愤恨，林德少有的沉默起来，他扭过头，无声看眼大天使长的神像，突然自嘲地轻笑一下。
    天使的信仰……他的信仰，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