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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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呸六疾馆里都是些奇形怪状的残废!”醉汉此话一出只觉得膝盖一疼从楼上不慎摔了下去,楼下众人围观,官差跑过来问他啥情况,醉汉打了个饱嗝一脸懵:“不知道啊我也是刚到。”谢药年重新拿了粒茴香豆,咬得咯嘣响。
午时将至,伐场周围聚集起一群看热闹的民众。谢药年拿着包糖炒栗子挤进前排,推了推面具问道:“大婶,这人可是犯下熊府灭门案的凶手?”他瞄了一眼大婶的身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小肚三层非一日之馋。
“正是,熊老爷死得惨啊,死前受了不少虐待,尸体到现在都没拼全。”
“大婶,这请你吃。”大婶被硬塞下一包栗子,定睛再看死囚已经凭空消失。谢药年带着死囚飞出城,论逃命的脚力没人能赛过他,把人往地上一扔正准备离开,脚踝突然被一只拔光指甲的血手抓住,风吹起男子的白发,清俊的脸庞说不出的怪异。穆嘉让努力凝视对方的脸,模糊的视线里是一只猫……谢药年蹲下踢了踢昏过去的家伙,魔怔似的盯着他瞧,挠挠面具,脚尖点地闪电般离去。
阳光穿过树叶让他睁不开眼睛,肉嘟嘟的弟弟骑在他的脖子上,正努力去够树上的红果子。他的腿不住打颤,手短的弟弟连片树叶都没抓到,摔倒时小家伙的屁股坐在他脸上倒是没伤着,小爪子指着树上的果子哭得稀里哗啦。他爬上树摇下半树红果子,弟弟在树下忙碌地往衣服里兜,他坐在树上被弟弟捡果子的可爱模样逗乐。
“别吃太多,酸牙。”他背着弟弟,听着他吧唧嘴吃了一路。红果子并没有多好吃,微甜却巨酸,鲜红的汁液染在舌头和嘴巴上就像饮过血,但是弟弟迷之喜欢。
“小让你过来!今个儿逃学野哪去儿!”母亲拿着藤条吓唬他,可真扫到身上并没有多疼。弟弟见他挨打信以为真,哇哇哭得比摘不到果子还伤心。
“哥哥,你疼吗?”
穆嘉让搂着弟弟也哭了起来,母亲哭笑不得地看着抱哭一团的哥俩,扔掉藤条叫他们洗脸吃饭,小家伙真的酸倒了牙没法吃饭。饭后母亲盯着他写夫子留下的课业,弟弟一个人蹲在门口玩。
“小娃娃,你父亲在家吗?”
“不在啊,他要晚些才能回来呢。”
“叔叔有些口渴,能带叔叔进屋喝碗水吗?”
“那你跟我来吧!”
熊路进屋便露出凶狠的真面目,他逼着女人交出财物,绑住哥两把女人拖进屋。一个时辰后熊路出来,脸上和身上都是血。他拔出腰上染血的钳子,一根根拔掉穆嘉让的指甲,这孩子却连哼都不哼一声,汗水浇灌下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熊路后退一步,他竟然会害怕一个孩子的眼神。打水洗手,坐在炉子边狼吞虎咽地吃女人留给丈夫的饭,这女人床上不听话做得饭倒是挺香。
“小让玲仔!看爹给你们带了啥!”穆嘉让睁大眼睛,嘴里的布条堵住了呼喊。早已躲在门后的熊路从身后利落割喉,男人倒地时睁着惊恐的眼睛,身子抽搐几下便没了动静,手里两支糖人逐渐溶化在温热的血泊里。
“就是在等他回来,你们一家子好在黄泉路上团聚。”熊路把油倒在棉被上,裹住他爹娘,点火后随手抓起已经痴傻的玲仔丢进火堆,把火炬一丢卷着财物消失在夜色中。他眼睛冲血,目睹火堆中痛苦翻腾的弟弟,咬着嘴里的布条,像野兽一样呜咽挣扎。大火吞噬他的身体,夜空中响彻震荡人心的惨叫。大雨将至,一具血肉模糊的躯体从焦黑的木板底下爬出,风把灰吹进他干涩的眼睛,吹乱少年满头白发。
穆嘉让赫然睁开眼睛,还是这个梦……
谢药年躺在摇椅上摇晃,大伙都出门去找寻炼药的材料,馆中顿时清冷下来。拿起重九寄来的信拆开,里面是一张白纸什么都没写。祥婶端着水果过来问他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幼稚鬼出门前跟他吵了一架,两人从此谁都不跟谁说话。祥婶摇头,明明就是两个幼稚鬼。
是他……救他的那只猫。穆嘉让隐在暗处,亲眼目睹堂堂六疾馆小毒君,正像个小蜜蜂一样忙碌的进进出出,晒被子晒书擦地修屋顶,当看到他跟着婶子动作娴熟又爷们儿的绣花时穆嘉让差点从树桠上掉下去,此刻婶子正叉腰指挥他挂画。
“什么人!”
穆嘉让颇感惊讶,他离得很远且隐藏着气息,此时方留意到衣服上的虫子。银色飞虫纷纷聚集过来,衣袍很快出现一个个小洞。他飞身落地,将葫芦里的燃料绕地倒一圈,纵地腾起火墙,虫子纷纷扑进火里烧死。
“我就说这小前蜂没啥用,顾恩非不服气。要留也应该把浮游和饿殍留下,他就是抠门。”谢药年站在树上,瞅着这人总觉着面熟,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潮湿的雾气弥漫开来,穆嘉让拉起面罩。
“没用的,毒气会穿过毛孔进入血液,很快你就会化成一滩臭水。”半柱香后这穆嘉让依然好好站在他面前,静默中他还伸手拍死一只小前蜂。谢药年眨巴着大眼睛,尴尬地歪头正郁闷。他人生最尴尬的事情是大人刚接管六疾馆那会儿,他心里特崇拜大人却一直没勇气跟他说话。有一天黎班跟大人一起走过来,他正蹲在地上不知神游何方,黎班突然拍了他一下,他看到大人一激动就放了一个特响的屁。今天这事虽比不上这个屁,但足矣荣登第二。五招内轻松制服他时,穆嘉让的眼神体现着不可置信,这微微伤到谢药年的自尊。
“别搁那得瑟,谁说毒师一定要武功好?对付一般人我还需要武功?有个能喘气的孔我都能灭了他,遇到你老子认倒霉。说吧你要啥宝贝,灵丹妙药呢去药师的药炉,墨攻机巧去傀儡师的工房,要虫……瞅你也不像喜欢虫子的人,如果要剑,湖里藏着好几把呢,都是柳长白的宝贝疙瘩。”
“我要药的配方。”
机巧玄关启动,一把铁伞嗖嗖飞来,伞骨在空中撑开,旋转着射出喂毒的雨针。湖底升起一座炮筒,筒里的虫群等待同伴回报入侵者的方位。铁伞飞回机巧铁人手中,数百个铁人移动着到处搜寻。有幸见识到傀儡师黎班的作品,一个黎班足矣抵上千军万马。穆嘉让飞身跳进湖里,从湖底取上来一把通体透明的剑,飞身一砍,铁制炮筒一分为二。铁人一个个倒下时谢药年都没脸看,你说这人眼光咋这么毒一挑就挑中碎骨,也怪自己嘴欠好端端的非要告诉人家湖底藏着宝剑。
阴阳师重九有一招幻术很是厉害,再硬的骨头都能松口。谢药年瞳孔放大,瞬间定住。穆嘉让摘下猫脸面具,面容普通到丢到人堆里就是个合格路人,唯有一双大眼睛算生的好看。穆嘉让跟着谢药年走进冰窖,身后石门猛然砸下。
“重九经常拿我练手,你比他差得远呢!刚才老子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好酸!”谢药年揉着酸涩的眼睛,得意地就差放鞭炮庆祝。穆嘉让试着用宝剑去削石门,却是没什么用。这石门重万斤厚十丈,放下它冰窖就被封死,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需要工匠花费数日才能凿开,况且馆里没人知道他们被困在这里,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谢药年当时一心想困住穆嘉让,却没在乎自己的处境。
“看什么看!这次是你输了,不服你咬我啊!”
穆嘉让淡淡开口:“我不想吃屎。”
“奇怪现在狗怎么都不吃屎了。”谢药年觉得骂人的最高境界就是敢于自黑,不要慌骂到对方最重要。穆嘉让动了动嘴,算了看在他智障的份上就不说什么了。
“完了,你竟然不理我,我成狗不理了。”不想理他特讨厌他是吧,讨厌他的人多了你算老几?“劝你别和我聊天,聊出感情了你负责啊?”
“……”
他们靠着冰窖里仅有的一点水度日,谢药年这人一害怕就话痨,“小时候我特胆小,放个屁都能把自己吓哭。”他竟然没笑,顿时觉得无趣,“你说你是不是傻,六疾馆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么!这里有阴阳师重九,药师肖寒,傀儡师黎班,剑师柳长白,虫师顾恩,琴师百里墨,还有老子毒师坐馆,你竟傻缺到来抢药!如果没有药,大人会发疯的,到时定要苍生涂炭江山为祭!”
“劝你闭嘴,水已经所剩不多,说这么多废话容易口渴。”
大哥你外号“秋高”吗?老子完全被你“气爽”了!谢药年一口恶气噎在胸口,他绝对不是词穷,是饿得头昏眼花脑供血不足,懒得跟他一般见识!一安静下来,肚子的空城计就越来越响亮,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饭饭饭。算了他有什么好怕的,自从来到这个世上就没打算活着离开。谢药年背对着他不想瞅他,忍不住多日里的好奇,“你为何没有中我的毒气?”
久久的沉默,久到他以为他不会回答。“我小时候被火烧过,身上的皮都是后来植的。”谢药年心脏一紧,他清楚是多么严重的烧伤,才需要重植一身皮,也明白那是怎样惨烈非人的折磨。悄悄往他那边挪了挪,轻轻靠着他的背,这样暖和许多。穆嘉让对他的小动作心照不宣,真是只别扭猫。
两人身上单薄的衣服难以抵挡严寒,四肢冻伤,眉毛和头发上结起一层冰花。几天后冰窟里的饮用水耗尽,两人面颊凹陷,身体处于脱水和极度饥饿状态。谢药年更是在饥寒交迫中发起高烧,穆嘉让望着习惯往自己怀里钻的人,慢慢收拢双臂给他输送内力,意外发现谢药年的异样,碰触他的脸颊一摸便知也是假皮,弟弟在火堆里打滚的样子清晰浮现在眼前。穆嘉让摸摸他的头,握了握身边的碎骨,眼神决绝,“幻术,彼岸葬玲花。”
今日阳光特别温暖,晒得人暖洋洋得只想眯眼睡觉。哥哥端着饭牵着弟弟,弟弟另一只手拿着自己的小板凳跟着哥哥走到院子里,哥哥用小勺子一勺勺喂乖乖坐在小板凳上的弟弟吃饭。哥哥喂的饭会比较好吃,因为哥哥不会像母亲那样逼他吃讨厌的肥肉,哥哥会咬掉肥肉,瘦肉夹着饭喂他。哥哥一口口耐心得喂着,汤汁从弟弟的嘴角流下来,哥哥帮弟弟擦嘴。弟弟问汤为什么是红的,哥哥笑着对他摸摸头,因为放了你最爱的红果子。
穆嘉让手里的碎骨掉落,忍受剧痛撕下衣料,咬牙缠绕住伤口包扎,鲜血很快浸湿布料。陷在幻术中的谢药年突然抓住穆嘉让的袖子,额头盗汗神情越来越痛苦。
“相公不要丢下我们!”
“滚开,生了一个瘸子一个兔唇他娘都是废物!现在董家大小姐愿意嫁给我,老子时来运转马上就要飞黄腾达,你们再妨碍老子老子对你们不客气!”
“不许打我娘!”小瘸子冲上去,用力咬住熊路的大腿。熊路一声惨叫,随手捡起地上的石头砸下去,小瘸子倒在地上。小音柠看到鲜血从哥哥头上淌下来,很想过去,可是他怕极了爹暴怒的样子,连过去阻拦他砸第二下的勇气都没有。爹一脚踢开娘,像甩掉什么恶心的东西一般快马加鞭离开。
是夜,小音柠拉过娘亲的手臂再拉过哥哥的手臂环抱着自己,满足得闭上眼睛。咕噜噜……娘已经三天没起床给他做饭,哥哥也一直躺在床上不理人。他躺在哥哥和娘中间,肚子咕噜咕噜越叫越大声。他实在太饿只好自己爬起来跑到厨房,学着娘的样子往锅里扔几把米倒一瓢水,忙活好久终于点燃干草。他趴在灶台边等饭熟,等着等着闭上困倦的眼睛。随手扔掉的火引子在草垛上越烧越旺,大火缠上他的身体,像一条巨蟒紧紧缠绕着他。他惨叫着喊哥哥喊娘救他,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大火吞没了他的叫喊。
其实小瘸子和女人已经死了三天,屋子里到处弥漫着尸体的恶臭。小瘸子被砸伤的当晚就死在睡梦中,他娘摸着儿子冰冷的身子一口气没缓过来。
碎骨滴血,穆嘉让摸摸谢药年的头,不要怕……谢药年眼角的泪停止,嘴角微微翘起。他们头碰头紧紧依偎在一起,在极寒之地感受到彼此身上传达过来的温暖,好像从出生到现在,跌跌撞撞走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寻找这样的体温。谢药年缓缓睁开眼睛,睫毛轻颤。穆嘉让用手捂住他的嘴巴,不让他说话。穆嘉让的身体从腰部往上冻住,泪水从谢药年的眼里不断滚落。两人维持这个姿势直到穆嘉让的手从他嘴边滑落,谢药年牵起他的手臂圈住自己冰冷的身躯,躺在他的怀里舒服地叹息。来自灵魂深处的悲鸣,魂不知所归,如疯如魔。他遇见了一个让他笑得最灿烂哭得也最惨痛的人,然后那个人消失了。
谢药年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发现浑身上下枯瘦如柴,老子的胸肌呢腹肌呢还有胳膊上的小老鼠呢!“哎呀我去老子是被送到蛮荒待了一阵么,谁能告诉我这是啥情况?”摆正因激动歪掉的面具,总感觉还少点什么。
“祥婶飞鸽传书说你昏倒,我收到信就急着赶回来。是旧伤染上炎症,昏睡这月把没好好吃饭消瘦了。无大碍,调理些时日就好。”肖寒端着碗进来,“来把粥喝了,爷亲自伺候你,很享受吧。”
“奴家受宠若惊。”说完厌恶地吐舌头,这话由他现在这个鬼样子说来肯定特娘!
肖寒望着依然明朗的弟弟,想起打开石门的那一刻,药年躺在穆嘉让怀里直勾勾地睁着大眼睛,似乎要把抱着他的男人看出一个大窟窿。地上早就干涸的血泊依然触目惊心,穆嘉让大腿以下只剩森森白骨,左胳膊上也没有多少好肉。肖寒多次尝试都没能从穆嘉让手中抱走已经极其虚弱的药年,无奈只好折断他的手骨。
“他真是个大傻子……”谢药年丢了魂似的说完便昏睡过去,这一觉睡了两天两夜。从小到大只要是痛苦的事情,他就会很快忘记。越痛苦,越是一点痕迹都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