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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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散,一名机灵的内侍监跑到方逸身边,传了皇帝口谕,带着方逸去了太极殿的东配殿——议政殿。
书案后,方韶正襟危坐,岑奕站在他的身侧。待方逸行礼之后,岑奕上前把方逸扶了起来。
方逸看着岑奕,不知该做何言。
“见了为师,礼数都不懂了?”
熟悉的责备,让方逸回了神。
“山人……师傅……你……的脸……”
岑奕恨铁不成钢的叹道:“没想到你还是如此不沉稳。”
方逸内心崩溃,现在能够沉稳才是奇葩好不好!这个冲击太大,一定是我进来的方式不对吧,为什么我那个应该在外面游历的山人师傅会在朝堂上,而且还是太师啊!
“师傅,你脸上无伤为何要带着面具?”
想过方逸得知真想会问的各种问题,但是岑奕万万没想到方逸的第一个问题竟然会是这个,他脸上失望的表情更重了几分。这个孩子,曾经不是以貌取人的。
“曾有旧伤,怕吓到小孩子故而佩戴面具,后由柳州神医祛除了疤痕。”
怕吓到小孩子……方逸嘴角微动,在山人眼中,自己和那群少学的孩童确实是小孩子。
“那身上的伤疤也治好了?”
方韶眉头微皱,眼神凌厉。这个臭小子一直看着他的岑奕容颜不说,如今还看过岑奕的身子了?
“方逸,这些与你何干?”
君上严厉的话语,让方逸猛的一哆嗦。一直注意着师父,他完全忘记了后面还有一个皇帝。
岑奕回头瞪了方韶一眼,那双眼睛在警告方韶,不要吓着他的徒弟。
“治得差不多了。”
方逸回神,看着岑奕,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山人,学生不负所望,如今是状元了。”
岑奕无奈,为何他觉得现在的方逸好像有些傻了呢?
“山人,当年学生拜师,您说岑氏一门,即使只剩一人,亦不悔当年所为,愿以余生辅明君,匡社稷。山人如今再入朝堂,便不会再离去了,是吧!”
岑奕扶额,他偷偷看了看方韶一眼,见对方脸上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他心中叹一声,把方逸从地上拽了起来。
“方逸,你的脑子里都是浆糊了么!”
“山人,学生只想能够时时聆听山人教诲……”
不等方逸说完,一直坐在后面看着这师徒二人,不,主要是方逸一个人在诉师生情的方韶,赫然说到:“那好,奕……岑太师现在教导太子,方逸你就去做个太子少保,给太子伴读吧。”
“方韶!”岑奕瞪着方韶,不满这人竟然如此草率的给方逸派了这样的职务。
“君无戏言,传旨。”
殿外的官员利落的拟了圣旨,盖了玉玺,递到了方逸手中。接过圣旨的方逸脑袋依旧是糊涂的,他只想着山人病好了,容貌恢复了,还成了太师,没想到一回神,自己就成了太子的伴读。
“方逸,你真的蠢到家了!”
岑奕拂袖而去,徒留方韶和方逸两个人在议政殿里大眼瞪着小眼。
夜晚,重华殿内,方韶揽住岑奕,奈何后者不买账,坚持背对着方韶。
“你要理解我的苦心,现在世间只知道方逸是文如海教出来的,跟你没有任何关系,我让他去给太子做几年伴读,这样他就成了你的门生不是。况且,方逸有才华,却还需要锻炼。如今这朝堂之上,还有比太子的昭阳宫更锻炼人的地方了么?”
岑奕自然知道这其中的关卡,让方逸去给太子做伴读,看似大材小用,实际上这是方韶在给方赫培养自己人。赫儿年幼,将来登基大统,怕是镇不住朝中那群老臣,他需要趁早培养出一群以太子为中心的肱骨之臣。
那岑奕是在气什么呢?
“话说,方逸今天说,你从来不后悔那些往事,可是真的?”
看,来了吧。
岑奕气的是方逸那不过脑子的把这件事说了出来。
“你不答,我便当你默认了。”
方韶揽住岑奕的手臂紧了些。
“奕,你不会再离去了吧?当年你走的决绝,让我们所有人都受不了。奕,你不要再离开了。”
“你们一个个都是傻子么?我既然回来了,难道就是为了耍你们玩的?”
方韶脸上展开一抹笑容,把怀里的人搂的更紧了。
这么多年,终于把心中人找了回来,方韶是再也不会放手了。
信任太子少保,为一个黄口幼儿做伴读的方逸,觉得现在的生活怎么样呢?恐怕这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岑奕一如既往的严厉对待他,但是面对太子,就要纵容许多。因此,严厉的角色就变成了太子的皇帝爹和另一个师傅燕景,连带着方逸都要对太子不假辞色。
所有的日常中,方逸一开始唯一在意的事情就是,太子称呼岑奕为爹爹。悄悄询问过燕景,这样是不是逾制,燕景笑笑说:“是皇后要求的,她更希望赫儿是奕兄的儿子。”
方逸睁大眼,感觉自己似乎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后来,方逸无意见在书阁之中发现一副泛黄的画卷,画的是一副学子春游图。不是名家手笔,只有一枚私章。细细看着画卷,方逸只觉画中那着灰蓝色锦服的男子,颇有山人风骨。
同在书阁的燕景看到了方逸手中的画卷,接过来观赏,神情之中满是怀念。他指着画卷中一个小人说:“这是我,那年跟这群人在一起,我还是年纪最小的。”说着,他又指向了那身穿灰蓝色衣服的男子道:“这是岑奕,那时候的他看起来特别有神采吧。”最后,燕景的目光定在了岑奕前侧的一位背对着画面的青衣人身上,手指轻轻抚过,他的眼角带了些许泪花,“这是我长姐燕姝,她总是喜欢女扮男装同他们一起游玩。”
收起画卷,方逸还有些恍惚。
那年的春天草长莺飞,岑奕是那样的年轻,这样一群学子外出游玩,是何等风光,谁会想到,画卷中人,如今生死分别,全都是为了如今的天下呢?
“燕太傅,能同我说说师傅年轻时候的事情么?”
“想知道?”燕景看着方逸,舒一口气,道:“告诉你倒也无妨。”
这天后晌,方逸坐在书阁之中,听着燕景讲述了一场波澜壮阔的辅君之路。
“让燕景告诉他这些事情,合适么?”
建章宫后殿的琪云阁中,方韶和岑奕正在对弈。
“知道了,他才懂的我的不易,对太子也会更加忠心。”岑奕放下一枚白子,吃掉了方韶几颗棋子,“只是,没有想到你竟然会把那天画下来。”
方韶落下一枚黑子,夺回了几目,说:“今天想起来,依旧历历在目。”
岑奕手持棋子,思绪恍然回到了多年前,方韶站在长亭之上,看着一群学子纵马前来游春。那春光明媚之处的回眸,岑奕飞扬的目光落在了方韶身上。
自此,岑奕的一生同年轻的柳州侯方韶纠缠在一起。
费尽心思说服父亲助方韶起事,心甘情愿的为了方韶入朝谋职做眼线,只为他在柳州备事之时,能有一个可靠的人帮他打掩护。方韶起事之后,更是殚精极虑的周璇在各方势力之中,为方韶谋划前路。直至方韶兵临城下,自己的身份败露,幽王那双手扼住自己的脖颈,岑奕的心中想着的仍然是如何让方韶攻入京城。
无法接受背叛的幽王,囚禁了岑奕,对他百般凌辱,最后更是派人绑了岑门一百三十六口于城门之上,为城墙之上的士兵充当肉盾。但是岑门一族是有骨气的,他们在岑奕被囚之后,就抱着必死的决心,用自己的血,为方韶推开了京城的大门。
这是万民的意愿,已经对那缥缈的神明失望透顶的万民亲手推出来的意愿。
王侯无种,明者封,将相无种,功者拜,士卿无种,贤者任。
大军阵前,方韶这番言辞激励的不仅仅是那些惧怕死亡的战士,更是挑动了天下无数贤明的心。
当宫禁内响起慌乱的叫喊声时,岑奕在囚牢内大声放笑。他知道,方韶成功了,从此这个世上再也没有那可笑的神旨,再也没有什么君权神授,有的只是人定胜天。
他的脸上被刺上了一个“娈”字,琵琶骨被锁链穿过,钉在牢房的石墙上的锁链闪着寒冷的光。笑声引得他身上的伤口剧痛,但是他依旧笑着,嘲笑着天地和尘世,还有那完全不知在何方的神旨。
方韶把岑奕从地牢救出的时候,岑奕已经血肉模糊不成人样。岑奕清醒后,用刀割乱了脸颊上的刺青,带着一身的伤痛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宫禁,一走就是十八年。
岑奕找得到神医治好自己的伤病和伤疤,却无法医治自己的心与尊严。他不能允许自己用这样一副身躯面对方韶,唯有离开,才是对自己也是对方韶最好的成全。
逝水奔流不停,岑奕在水城的后山上度过了那段最难挨的日子。渐渐的,他的心不再决绝,他开始回忆,开始怀念,开始犹豫。得知方韶和燕姝生子的那段日子,是他最难受的时候。比起身体的伤痛,心痛更让他无法忍受。
不再好好医治,开始放任自流,数次在死亡边缘徘徊,甚至有时候会恍惚,看着学生方逸的侧脸,觉得那是方韶。直到一次弥留之际,他仿佛看到一团光芒。
那光芒告诉他,自己是神旨。
多么可笑,神旨,岑奕这一生就是为了推翻这个东西,如今它到自己找上门了。
然而神旨是淡漠的,它只是静静的说着岑氏一族的使命,从神旨辅圣君,自岑氏一族被神旨选中而立,他们的使命就是如此。
既如此,为何还要选择幽王这样的暴君?
神旨没有错,错的是被选中人的抉择。神旨只会言明此人有成为圣君的前途,却不会保佑这个人就是圣君。
那我岑氏一族一百三十六口和众多将士的血,究竟是为了什么?
警告世人。
岑奕沉默了。
前朝在世千年,习惯了遵从神旨挑选继承人,而被选中的人以为有了神旨的庇护,无论如何都会成为万人之上的君。
于是神旨用现实告诉人们,选中不代表能行。
那……方韶有神旨么?
愚蠢的问题。
岑奕作为岑氏宗主,能够通晓天意,自然知道方韶身上至今都没有神旨。
没有神旨,那意味着岑奕不需要从神旨,他只需要辅圣君。
方韶,他的圣君,韶……
当方韶再次踏入柳州的土地,推开曾经的柳州侯别苑的那一刻,他的眼中蒙着一层泪水。
游廊下,岑奕带着半副银质面具,披着一件披风站在那里,看起来如此的弱不禁风。若不是方逸入京,拜会了方夫人与燕景,只怕方韶这辈子都找不到关于岑奕的任何消息。这个人,向来善于隐匿。如今,心心念念的人终于再次站在眼前,方韶只觉这世间太不真实。
多年不见,岑奕已经没有了当年的恣意飞扬,而是多了沉稳与内敛。但是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方韶身上的时候,两个人依旧互相吸引。
一眼误终身。
岑奕认命的闭上眼,他知道,他这辈子是同方韶纠缠不清了。
“还不落子,是不是怕输给我?”
方韶把岑奕的思绪拉了回来,他看着棋盘宛然一笑,手中的白子轻轻落下。
“我赢了。”
看着方韶眼中的惊讶与不信服,岑奕淡然起身走到花窗前。只觉得此刻建章宫内的风华绝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