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万圣之尊,彤雨殁地 第六十一章 行尸走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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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客店虽说店面不大,但在这石国的都城中也算得上老字号了,尤其是二楼走廊尽处的那几间高阁雅座,环境清幽,窗外又有茂林青竹环绕,就像是为清修之人量身打造的一般。
石国崇尚佛法,而佛门高僧又皆是远离俗世纷扰的清高之辈,是以但凡稍具规模的客栈旅馆,都会替这些行走四方的出家之人,预留出这样一片空间。
当然,这“远离俗世纷扰”,还包括“六根慧明,灵台清净”,目前的余廉清是不太能达标的就对了。
“呸,呸,呸。”
大约是于寺中清修,长年吃惯了寡淡之食的缘故,余廉清夹了一棵被油汁染上灰色的白菜,刚放进口中就有酸辣酸辣的口感,无孔不入的袭遍了每一道牙缝,搞得他不仅噼里啪啦的吐了一地……
还连噎了好几口馒头才缓过劲来。
不过别看在沈欣瑶面前,余廉清总是一副呆头傻骆驼似的天然状,而脱离沈欣瑶的视线后,又是一副脱缰野骆驼似的得瑟状,但实际上呢,他有的时候,也是会思考一些很严肃深刻,且富有哲理的问题的。
比如说那个陈化舟。
自从那个深寂的冷夜后,余廉清就一直对这个浑身上下脓水横溢,皮肉,乃至骨骼都被侵蚀得千疮百孔的邪道恶人耿耿于怀,因为正是他,让余廉清意识到了自己是多么的弱小和无力。
——别说是渡天下苍生,甚至连一个女孩子都保护不了。
可这是从他第一次登上轩祗峰,第一次听到那悠沉低亢的钟声起就开始做的梦啊……
腾云驾雾,挥剑斩魔,以最为高洁圣明的佛法,荡涤清扫净这世间的一切污垢,令皎白纯澈的月光铺满大陆的每个角落,令众生万物都在那蜃楼浮梦般的晨钟暮鼓之声中,安然恬静的坠入梦乡。
这或许有些不切实际的梦,自始至终却从未动摇过,而他也坚信着,他的肩膀足以将这样的梦一直一直的背负下去,甚至终有一天,将其变为现实。
——那么,既然自己还不够强大,那就让自己变得更强大,强大到足以普渡众生,令万恶归于尘土吧。
“咳,咳,咳。”
这难得一遇的人生反思,竟被一阵沙哑而干燥的咳嗽声蓦然切断,大约是干噎馒头又吃得太急的缘故,余廉清捂着喉咙,趴桌子上干咳了半天才堪堪顺过气来。
于是找水喝,就成了其当前的第一要务。
门被用后脚跟踢上却没能关严,在空无一人的寂静走廊上吱呀作响,余廉清虽说一副再没水喝就要毙命的狼狈姿态,却凭借佛法培养出的慧根,察觉到了不寻常的迹象。
——尽管是特意被隔开了的静室,但这也未免静得太过头了一些。
木质的地板,弯曲繁复的纹路以一成不变,百无聊赖之态延伸向目之所及之处,令这本就狭小逼仄的走廊更显压抑,道两旁的门尽皆紧闭着,从门缝间泄露出仿佛秘境寒窟的阴森气息,而作为这空间中的唯一响动,门轴的转动声在这一刻愈发刺耳。
而这略显诡谲的气氛,毫无疑问的引起了余廉清的戒心。
余廉清修行佛法,灵根深种后,举手投足间自带一股纯正刚烈之气,但凡其过处,那些无甚法力的游魂散魄自会辟易闪躲,是以若邪气被他察觉,那便证明对方至少具备和他一战的实力。
说来那个陈化舟,所修的貌似叫化骨炼尸大法,而此法虽说残忍血腥,不容于世,但其既然能与易筋经等佛法分庭抗礼,就表明其定自有一番高深精妙之处,绝非等闲视之。
这么看来,修炼此法的应当不只陈化舟一人。
血的味道猩甜而有着渐趋冰冷的温暖,带着古怪的香气和微微的涩意,余廉清将步调放得慢而轻,几乎是寸响未出的靠近了门边,按理说他这已经够小心谨慎不动声色了,然而那门却像有所感应般,在被其指尖触碰到的瞬间戛然开启。
接着,余廉清就为这屋中情形倒吸了一口凉气。
灯火倏地一下,熄灭了,因为房间本身背阳,四周的窗户又都糊有算不上薄的墙纸,是以这屋中立时陷入了幽深昏暗之中,而借着瓷杯碎片折射出的零星亮光,余廉清在满地狼藉的陈设间,看见了一团黑乎乎的,不仔细辨认绝难猜出是什么的东西。
那是一条只剩下半截的手臂,断口处未干涸的血液仍在渗出,不知是光线晦暗,还是致其死命的术法所致,那血竟呈现出一种漆黑黏稠的色泽。
而还没等余廉清判断出这血液蜿蜒了多远,室内这熹微的光就被彻底遮住了——从他的身后,渐渐拉伸出了一条模糊而修长的影子,晃动摇曳的姿态显得格外狰狞。
心知来者不善,余廉清不敢怠慢,身形未动间余光向后瞥去,同时指尖金辉游走,手书须弥真言,当第一个字堪堪在繁复的笔划间成形,它便已随余廉清骤然转身的动作,凌厉而急促的,拍向了那身影的面门。
霎时间,木门吱呀的钝响加快了好几拍。
然而下一刻,余廉清的手却硬生生的顿住了,因为那字上的璀璨金光,恰好映出了那身影惊惧交加的脸。
是那个小二。
“啊,客官……不,是神僧饶命……”险些就做了冤死亡魂,小二已经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全然没了和余廉清抬杠时的咄咄逼人。
“你怎么在这儿?”
余廉清借着未熄的金光抬手一扫,随着僧袍宽大的袖摆飞舞而过,屋内顷刻有如月下流萤般的细碎光华,代替火苗在烛芯处灼灼燃起,虽不及灯盏般通透明亮,却足以给人安然宁定之感。
“神僧明察,方才有歹人袭击了客栈,不只是这屋中的客人,就连一楼的客人也全都被他杀了,小的……小的原以为也要交代在这儿了,幸好遇到了神僧才得以保住一条性命。”
那小二刚刚遇袭差点丧命,却难得保持了清醒的头脑,三言两语,就简明扼要的将事情概括了出来。
“什么,都杀了?”
捉住话语间的关键字,余廉清迅速的站起身,穿过走廊顺着楼梯直下到了一层,而在将客房的门一一推开后,他果不其然的看到了幽暗的烛火下,暗色的血宛如一条条缓慢爬行的蛇,从不同的房间中流出并汇成一股,于冰凉的地面划出扭曲的图形。
而血的源头,正是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他们的脸上都还凝固着临死前的惊恐表情,而身体则或多或少的都缺失了一部分,其缺口处又都是不规则的啃噬痕迹。
余廉清是见过这般残忍的场景的,正是与那陈化舟将人生吞活剥的化骨炼尸大法,如出一辙……
“神僧莫要丢下小的啊……”
惶恐的声音中,那小二气喘吁吁的跑下楼来,正看到余廉清四散流溢的血泊间盘膝而坐,指间将如流沙般捻均匀后,口中念念有词,年轻的脸庞上是如无量化身般的悲悯肃穆之色。
“你可见到那歹人逃往何处了?”
简短的超度仪式完成,余廉清看着金光将满地的污浊腐朽之物覆盖消融后静静的发问,和那小二仓皇无措的姿态一对比,他倒还有点历经红尘试炼的高僧气场了。
“往……往城北去了,那里有座破庙。”
越过闹市区抵达城郊,又穿过数个村落来到了更北边的荒地,已是缺月挂疏桐,风摧寒枝颤的时分。
树顶繁密的枝叶间沁出微微的凉意,贴上肌肤的瞬间,便抹去了那袭上脑海的些许困倦,余廉清拖着那小二藏身于树冠之上,借由层叠的枝桠淹去了身形,就连并不明显的呼吸声,也隐没在了风摇树动,如潮水般沥沥作响的声音里。
不远处,小二所说的那座破庙,正坐落在沉沉的夜幕下,年久失修的外墙早已剥落了大半,斑斑驳驳宛如一张拙劣潦草的画,阴暗潮湿的墙角杂草丛生,其中较高的几株,都快要够着挂于屋檐下的破败蜘蛛网了。
这破庙本身,倒是无甚特殊之处,然而距其三里外的一座乱葬岗,却令其平添了几许阴森可怖的气氛。
月,蓦地被飘掠而过的阴云遮住了。
大约是许久前扫墓留下的白幡已然破裂,在一片森黑的背景下无声的飘扬,由于这三里内皆是一马平川的荒芜土地,虽是枯草遍布,余廉清却也能看清有一个个身影,正扒开土壤从坟堆中爬起,朝这破庙的方向缓缓行来。
他们有的呈站立之姿,却是佝偻着背,手臂恍如被抽筋剥骨般垂到胸前,有的则是干脆做爬行之态,两只手扒拉着地面往前匍匐,然而无一例外的,这些人影尽皆衣衫纷乱,头发肮脏得打起了结,浑身上下都淌着恶心的粘液。
行尸走肉。
“嘘。”
听着它们踩过枯草的嘈杂沙沙声,余廉清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捂住了随时可能惊叫出来的小二的嘴,而或许是太过专注于盯着这群黑影的缘故,余廉清都没有留意掌心传来的,那过于冰凉的触感。
不过片刻,那堆黑乎乎的人影便聚集到了破庙之前,这群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共有百余众,又早已神智尽失,也不懂什么礼仪谦让之法,是以它们也不管那庙门狭小得只容两人并行,便一窝蜂的涌了进去。
这期间,数个人影被踩踏成了残肢碎块,而更多的,则是被挤掉了胳膊踹断了腿,然而尽管如此,它们却依旧争先恐后,就仿佛瘾君子,见到了令其神魂颠倒的毒品一样。
“你在这等着,若是我两个时辰未归,你便将此物向东放飞,届时自有华藏宗高僧前来保你安全。”
打定主意前往一探究竟,余廉清以手代笔奋起疾书,须弥真言的金色圣光于夜色下聚成了烁亮的一点,余廉清在将其交予疑似被吓傻的小二后,便提起禅杖,踏足飞掠直朝那破庙而去。
一苇渡江,踏水无痕,唯有金杖与白衣,在这污秽的空气中扫出澄净的线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