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莲生。陈莲生。
    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我安静稀薄地存在。没有家人和朋友，我认识的人和认识我的人，不超过一只手的指数。我在一家宠物医院工作，规模很小，地处偏僻，我是这家小医院唯一的宠物医生。刚下火车抵达这座城市那时候，宠物医院的招聘小广告脏兮兮地藏在无数翻飞的招工广告之下，不起眼，却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包吃包住。私人诊所。经历多番颠簸，到了医院我才发现，所谓包吃，就是宠物医院的院长亲自下厨，一荤两素，所谓包住，就是住在医院里每天每夜的听动物们的呻吟。但我认。我不求体面的工作和可观的收入，我只求安定的活下来。
    医院里人并不多。这一点我很是满意。除去我，就只有院长和一位女护理了。院长名叫做苏洛，名字文静，和我年纪一般大，却很爱闹，只要他在，医院里总是鸡犬不宁。护理姐姐叫做林嫣，年纪比我和苏洛大，处事总是十分稳重，和苏洛似乎有一层亲戚关系在，故而愿意过来帮着苏洛打理。我跟着苏洛，一直也叫她一声“林姐”。
    “莲生，过来先吃饭啦！”
    我应了一声，除下口罩和手套。今天苏洛不在，不知道又跑哪去。林姐虽是个女强人，厨艺却连苏洛都不如，今天倒又只能吃外卖的快餐了。心里轻轻的叹了一声。林姐和苏洛不知道我的手艺。其实我很会做菜，但是医院里只有我一个医生，时常忙不过来，若是再摊上做饭的任务，我大概就算是个顶好的脾气，也会忍不住牢骚苏洛赶紧再去招个医生回来的。
    我洗了手，过去坐在餐桌旁，打开一个快餐盒，习惯性的开始低头扒饭。林姐坐在我对面，举着筷子，却心不在焉。林姐素不是食不言寝不语的拥护者，吃饭的时候只要苏洛也在，饭桌总是很热闹的。即使没有苏洛在，林姐也能逼着我和我扯些有的没的，并不致像今天这般冷清安静。我踌躇了一会，终是抬起头，问了一句：“林姐，你怎么了？”
    林姐像是被吓了一跳。筷子敲在桌子上发出一声脆响。我微皱一皱眉。
    “啊？莲、莲生，我没事儿。莲生啊，赶紧吃饭，今天工作很重，下午可能还有客人要来，你要做好准备啊！……”
    林姐自顾说着话，拾起筷子，把声音闷在了饭盒里。
    新的客人啊。又不是没有过，却表现的如此反常。我并不再作声，却对下午要过来的新客人产生了好奇。大概，是林姐熟识的某个人吧。
    抿了抿唇，我又开始安静的吃饭。
    下午的时候果然很忙。不过都是老客户。说起来我不得不佩服苏洛。虽然这家宠物医院在市郊，知名度很难打响，但是市郊的居住区都是这个城市最有钱的人买下来的。而且我多见到的，都是平素无所事事的少爷小姐们，偶尔开心了自己领着宠物过来检查身体，忙些自己的事情时，就是别墅里的管家带着小家伙们过来了。
    多亏了这些有钱人呢。空下来的时候我就想着。不然凭我的这点三脚猫本事，我能到哪里讨生活呢。
    “有人在么？”
    门碰的一声响。我赶忙应了一声。放在平时这个活是林姐干的。毕竟我是医生，林姐是这个医院最大的女管家。但是直觉告诉我，这个客人是林姐口中的新客人。林姐大概并不愿意出去迎接。
    “两位先生，请问有什么可以为你们做的么？”
    我没卸下口罩，声音从口罩缝里传出来有点闷闷的。我看见两个男人。是的。两个男人。站在稍微靠前一点的一看见我，毫不掩饰的皱住了眉。眼睛四下里瞟着，带着不耐。我心下了然。可奇怪的是只有两个男人。我没看见我的真正客户。
    稍微靠后站的看上去年轻几分的男人大概觉出了我的一丝尴尬。当然事实上我并没有任何不适和尴尬。我只是奇怪这两个空手的男人来这儿的目的放的如此赤裸裸。他扫了我一眼，低低地说了一句：“请问林嫣姐在么？”
    我在他们看不见的角度耸了耸肩。林姐，你看，他们冲你来的。我也救不了你什么。
    “林嫣你出来，我有话和你说！”
    明显耐不住性子的男人朝前跨出两步，肩膀粗鲁地挤过我。紧随其后的年轻男人也上前几步，又扫了我一眼，语音低沉：“不好意思。我们急着找林嫣姐。”
    我垂着眼，微一点头。我并不怎么愿意与外人对视。苏洛和林姐时常教育我，与人交谈时得注视对方、以显示对其的尊重。我不置可否。尊重，从眼睛里看的出来么。或者，从眼睛里看到的尊重，有足够的真实么。
    “你找我还有什么事？”
    那个莽撞的男人不及走进房间里去。林姐自己便出来了。也对，林姐，该面对的事情早点面对面了解决，那也是好的。只是林姐的声音，疲惫的很。
    “林嫣，我明天一早就要离开B市。我只问你一句，这次，你跟不跟我走？”
    问的可真是直接。也是，依林姐的个性，看得上的男人，必定性格是有几分相似的。
    那个年轻男人退到我身边。“麻烦你跟我出去一下。石头最近有点嗜睡，精神状况不是很好。请你帮石头检查一下。”
    声音仍是又低又沉的，带点哑。用小女生喜欢的词来说，大概就是很有磁性，很性感。但我不愿意。磁性和性感是从前我身边的那些女孩子们会用给我的词。我可是个很骄傲的人。
    我迷糊的应了一声。本就想走开了，既然客人开口，我也好正大光明的走。杵在这里偷听人家的旧事，总是不好的。
    “大哥和林嫣姐很早以前就在一起的。”
    走出门，背对着我的男人又开了口。是那种感伤之后又很平静的语调。我想他大概并不指望我回应他，只是发发感慨、诸如此类的，便很识大体的保持沉默。
    安静了几秒。
    “我叫云天。我大哥叫云郝。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姓云。B市的云家。我挑了挑眉。
    “莲生。陈莲生。”
    我回答。是我最习惯的一种介绍自己的方式。当然来到B市之后，我很少需要介绍自己了。我只对苏洛和林姐讲过。这个叫云天的男人，是第三个。
    心里涌起一阵小小的伤感。窝缩在这所宠物医院里也有半个年头了，日子平淡，我也没有不知足，就是心有时候竟空落落的。身边只有苏洛和林姐，亲切的叫着我，莲生，莲生。之外，再没有人会过问我是谁，我的名字，是什么。进进出出的富贵场里的人只客气的称我一声，医生。
    “莲生。嗯。莲生，你过来，帮我看看石头它怎么样了吧！”
    云天一边说着，一边快走几步到一辆卖相很是不错但足够低调的纯黑色宾利旁，顺势打开了车门。
    入眼的是一大团白茫茫的。是小萨。
    “石头不喜欢医院。小的时候去打疫苗，上蹿下跳不愿意进医院。后来还是芸芸专门跑去学了怎么给狗打针，石头才不必去医院受苦了的。哦，芸芸是我三妹。所以我刚没带石头进去。”
    “你确定、石头不会怕我这一身白大褂？”
    我有些好笑。这只漂亮的小萨大概怕的不是医院，怕的是和它一样一身白的医生罢。
    云天愣了愣，回身看了我一眼。
    “莲生。把口罩摘掉吧。我看不清你的脸。石头也看不清。石头不怕医生，怕看不清楚医生的脸。看不清，心里害怕紧张吧！”
    我怔神。习惯性的偏低了头。
    我的脸型一直偏小。如今头发刻意长了，蒙蒙的遮住眼睛，再戴了口罩，大概脸都看不见了。
    我记起从前有人在背地里嘲我太过女气，不像个男人。当然，只是背地里。我也不是个良善的人。
    低低的苦笑了一下。我摘下口罩。
    我靠前走了几步。云天也退开几步，给我让出一个位置来。
    我微弯下身，注视着石头。这娇贵的萨摩拥有一双漂亮的茶色眼睛，却恹恹的，蒙上了一层让人心疼的灰暗。
    伸出手轻轻摸上它柔软的棉花白的皮毛，我的语气格外的温柔：“石头是不是不舒服？体温有点高呢。是最近受了凉，还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站在旁边的云天似乎有点惊讶：“石头跟你很亲近呢！它一向很认生，不喜欢和不熟悉的人亲热。却不排斥你的抚摸。”
    我微微笑了一下，“嗯，看的出来。它一开始对我有一点敌意。不过现在很享受呢。是不是啊，石头？”
    直起身子，我转过去看了云天一眼，“石头有点发热。这情况持续有多久了？”
    没听到回答。我皱了皱眉，只好把移开去的眼神再看向云天。
    视线在我身上，眼神却呈现放空状。我叫了一声，“云先生？”
    这回终于回了神。他看住我，“莲生，你叫我云天吧。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我沉默了一下。朋友。多遥远的词。
    苏洛是我的老板。林姐是我的同事。此外，还能是什么。
    还能有什么。
    “您是我的客人，自然该称云先生。”
    “莲生。”
    “石头的发热症状并不严重。既然它不喜欢医院，我去给你写个单子，你回去照着给它测一下体温，然后用物理方法降温就好。暂时不用药物治疗。如果病情有反复，再给石头喂药就好。”
    我截住了云天的话，一边说着，一边往回走。
    “莲生！”
    我顿了顿脚步，并不停下。“云先生也进来吧？总要等着你大哥一起走的，不如进来再坐会儿。”
    身后不再说话。云天默默跟上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