晟析这几天心情不错。
    先是谢迁一行人带回了移玉神诀，再是萧墨阳明确表态，三是卧龙山庄最年轻长老的提亲。
    自古正邪不两立，这件事在江湖上立马引起轩然大波。
    有人说移玉神诀重现江湖，卧龙山庄迫于形势才跟渺尘教联姻；有的说凌傲月是非不分黑白不辨，娶个渺尘教的妖女祸害武林盟；还有人说是绿袖死乞白赖缠着凌傲月，凌傲月不得已才奉子成婚。
    就在传言越来越多的时候，一个消息如惊天霹雳般震傻了他们。
    凌傲月甘愿入赘渺尘教！
    “他傻了吧？”江湖人如是说。
    “他脑子不正常，教主别跟他当真。”绿袖这么说。
    “求婚求了半个月，再不正常也给扳正了，在奉天我就看出你俩有意思，小袖子你还矜持个什么劲儿？”谢迁这么说。
    “她这年纪的姑娘就这样，心里越喜欢，嘴上就越讨厌。”赤练这么说。
    “再待下去山门就给他踏破了，成与不成，你好歹给他个答复，别让人家干等着。”晟析也这么说。
    “当然不用他入赘可是……哎呀你们给我一点时间行不行？”
    “不用他入赘，也就是你愿意嫁他咯？教中许久没有喜事了，下月初九是个好日子，一并办了好了。”
    绿袖给他们说了个红头涨脑，溜回房间。
    房间也有人在等着。
    “姨姨，姨姨要嫁人了嘛？”般思晔扯扯绿袖衣角。
    “对啊对啊，小晔马上就要有姨夫了。”惑云轩抱起般思晔。
    绿袖一见般思晔的脸就把持不住，现下看般思晔一脸欣喜，脑袋一热，冲回正厅。
    “我答应了。”
    “渺尘护法绿袖，承教主长老庇佑，不胜恩德，叩首谢教主长老养育之恩。此番离去，路途遥远，万望教主长老珍重。”
    是时从灵堂叩头刚过，还带着一缕檀香的沉静。绿袖任柳絮儿扶着自己换上朱鞋，想到嫁夫从夫，日后正邪两立，怕是再难见到，鼻头一酸，又落下泪来。
    苏念见绿袖凤冠霞帔，眼圈却比衣裳还红，轻叹口气：“洛阳也不是太远的地方，你若是愿意，就多回来住几日。”
    说话间花轿礼队已停到了二门外，凌傲月翻身下马，快步走到绿袖卧房前，敲了几下门。
    “再哭就变成小花猫了，”晟析笑笑，“记着，你是渺尘教的护法，要代替渺尘教，风风光光的嫁过去，不能让卧龙山庄的人看笑话。”
    绿袖用力点头，自个儿用红烟纱拢了脸，眼前红彤彤一片。
    她看到凌傲月伸出手，听到他笑着说：“我来接我的夫人。”
    凌傲月手心满是剑茧，一个巧劲，就把绿袖背在背上。
    送亲的是苏念、柳絮儿、碧砌和孟冬，一路上又想早早看婚礼，又怕马车快了颠着绿袖，饶是这样，一路到洛阳也没误了日子，正好是初八。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凌傲月半推半就喝了三巡，就拉着萧墨阳做挡箭牌，自己回了房。
    绕过屏风，就见身着嫁衣、头顶烟罗的佳人坐在榻上。
    白巾喜秤龙凤烛，犹有风情春好处。
    凌傲月挑起喜帕，对绿袖微笑。
    天地为证，日月为媒。欲撩巫山，共烟芝萝。
    亲手解去许婚之璎，凌傲月取了剪刀，剪下一缕发。
    比翼白屋，双飞紫阁。风雨不离，盛衰不弃。
    绿袖将合髻挽成同心结，接过合卺酒，双臂相缠，一饮而尽。
    这个人就是她夫君了，她想着，从今往后，他就是他的仰仗，他的归宿。
    喜娘退了出去，带的龙凤双烛光影摇曳。
    窗外，候鸟惊起。
    江湖经验告诉她，候鸟惊起，外面一定有人。
    绿袖扑到窗前，对上一双翠色桃花眼。
    她看到重阙出手，将凌傲月胸前掏出个血洞。
    她看到凌傲月突然睁大的眼，和惊惧到极点的表情。
    一切都是那么突然，重阙杀了他，也毁掉了她所有的憧憬和未来。
    她想挣扎，想反抗，却没有半分力气。
    重阙提起失去知觉的绿袖，表情一如初见。
    “好戏开场了。”
    绿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身上酸痛的厉害，下意识地伸手去摸，不由吃了一惊。
    她身上，竟然什么都没穿。而这里也不是洞房。
    那身嫁衣呢？那燃了龙凤双烛的婚房呢？凌傲月呢？
    她晃晃头，余光扫到塌上另一具身体，心神巨震，几乎呕出一口血来。
    门被大力推开，突如其来的强光让她捂住眼睛。
    透过手缝她看到了她此时最不想，也最不可能见到的人，凌傲月。
    凌傲月眸光凌厉：“洞房花烛夜，你跑到哪里去了？”
    我跑到哪里去了？我一直呆在洞房里，跟你结发合卺，看着你被重阙一掌毙命。
    可是这些话，说出来又有谁信？不为别的，就连她自己都不信。
    如果现在站在她面前的人是凌傲月，那么昨晚跟她成亲的人是谁呢？
    “和萧师侄一夜云雨，你可开心？”
    萧墨阳睁开眼，就看到这副场景。
    周身赤裸的绿袖，阴沉冷凝的凌傲月，和在他身后指指点点的武林盟众人。
    “什么情况，这么多人？”碧砌柳絮儿挤进人群，看着屋内情况也愣了。
    “我对你真心实意，你就是这么对我的？那你当初为什么要答应我？为什么要让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出丑？”
    纤细的手指攥紧被角。
    “我跟萧墨阳，什么也没发生。”
    “什么也没发生是吗？立萦，你来。”
    立萦厌恶地走上前，一拉被子——
    满是吻痕的身体暴露在空气中。
    “什么也没发生？是吗？绿袖，你到现在都当我是个傻子。”
    “抬起头来，你抬起头来！”
    绿袖紧紧抿唇，“我没做过的事，我不会承认。”
    “师叔，我和绿袖是清白的。”
    “闭嘴！”凌傲月气得身体发颤，“你，你……你们都做得好！做的好极了！”
    羊毫沾足笔墨，笔锋透背。
    不用看也知道他在写休书。
    绿袖深吸了口气，捂住冻得发红的鼻尖。
    碧砌和柳絮儿冲到她面前，裹住她赤裸的身体。
    一张纸，一支笔。
    “凌少侠，这事一定是有什么误会，绿袖对你怎么样，我们心里都有数，你这样未免太武断了。”
    “碧砌护法的意思是我要接受一个被人睡过的女人？”凌傲月双眼冒火。
    绿袖拉拉碧砌，一言不发的写下自己名字。
    这下没有人能毁掉她的憧憬和未来了，因为那些不存在了。
    跟指缝间流去的岁月一样，再也不存在了。
    苏念的眼睛已经红了。
    “这下渺尘教丢大人了，堂堂护法在新婚之夜上了武林盟主的床，传到江湖上，又有的瞧咯。”
    “他们不都是一贯这样的嘛？一群邪门歪道，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色诱了凌长老，又色诱萧盟主。以为自己长袖善舞呢。”
    “他们教主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能教出什么好人来？”
    柳絮儿长剑指过去。
    “算了，”绿袖轻声制止，“事情已经这样了，再闹下去，落人话柄，我们走。”
    她全身无力，才走了两步就软倒在地。
    不断有口水吐在她身上，绿袖谢绝了碧砌柳絮儿的搀扶。
    就算是用爬的，也要爬出卧龙山庄。
    记着，你是渺尘教的护法，要代表渺尘教风风光光的嫁过去。
    晟析的话一遍遍提醒着她，在她觉得马上就要撑不下去的时候。
    即使被休，即使被误解，即使一无所有，失魂落魄，也要风风光光的走。
    绿袖记得很小的时候爬上后山最高的树去摘果子摔成骨折，她觉得那是最痛的事了。
    后来前教主去世，她觉得这辈子不会再有什么事会让她伤心。
    就在刚刚，她还以为她很坚强，没什么大不了的。
    别人都可以误会我，侮辱我，为什么你不信我？我们昨晚不是还好好的拜堂成亲吗？
    结发，合卺，你还把杯子倒过来，说是阴阳和顺，从此你当家作主。
    为什么会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光洁的额抵在胳膊上，绿袖无声的呐喊，指甲深深镶入手心。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
    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流言比人来的更快，还没进樊城就听见酒巷茶肆乐此不疲的讨论，渺尘教辛辛苦苦建立起的威望一落千丈，连带着萧墨阳的名声也臭了。碧砌担心绿袖被认出来更加难堪，劝绿袖坐马车，绿袖道：“一路上又不是没被认出来过，还怕这一次两次吗？最糟糕也不过如此了。”
    人人都在等圣锦教主的反应，人人都在看渺尘教的笑话。
    “回来了？”晟析从孟英手中接过名单，“先下去好好休息，准备参加下个月的内部比武。”
    仲冬十一月，是渺尘教内部比武的时候。
    他说这话，摆明是护定了自己。
    “是。”
    经过这事的绿袖性子大变，晟析说她刀势凌厉内功不济，碰上打持久的内功高手很难赢，她就整日把自己关在房中修炼内功。
    谢迁看不过去，拉她到外面带她练刀，对她的飞速进步瞠目结舌。
    “当一个人没有了牵念，自然就没什么顾虑。”
    只有她知道，不论白天装的多云淡风轻，夜里都会咬着被角难以入眠。
    绿袖开始练字，开始做女红，开始修身养性。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这样的纸团丢了一个又一个，笔墨浓稠，斑斑驳驳。
    门被轻轻推开，紫霄站在她桌前，“自从入冬就没什么好天，难得今儿太阳好，咱们也出去走走。”
    绿袖应了一声，提刀出门。
    练武场上人山人海，呼喝声不绝，紫霄拉着绿袖坐在高台上，“我记得小时练完功，我们几个都会跑到城里买冰糖葫芦，然后坐在这里看星星。那时你最小，也格外爱哭，碧砌和簌儿就一左一右的哄你。”
    “那时你总是远远的站着，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因为我觉得你很没用，每次都连累我们跟你一起罚站。”紫霄毫不留情。
    绿袖嘿嘿一笑，“所以我宁可找赤练姐姐玩也不跟你玩。”
    “后来我发现你有股韧性，教主再怎么训你骂你你都站着听完，不像我，听了一半就跑。”
    “墙头草，两边倒，到最后能拿主意的还是你和赤练姐姐。”
    紫霄微微一笑，握住绿袖的手：“再过几天的比武，你要加油。”
    “嗯，我会的。”
    “别人再小看你，再瞧不起你，你不能自己瞧不起自己。况且这件事你根本没错。教主这次让你在人前露脸，也是为你着想。”
    “我知道，”绿袖点头，“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不能因为这点破事就把自己关在房里一辈子，日子总要过，该面对的也要面对。”
    “你能想通这点就好了。”紫霄扬起下巴，“不忘初心，方能始终。有没有兴趣打一场？”
    “跟你吗？”
    “好啊。”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盘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绿袖写完最后一个字，收拾了笔墨，回身看到一个人影站在阴影里，不由吓了一跳，待看到来人时，面上一点点凝重起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你在思念谁呢？”
    来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你是怎么进来的？渺尘教不欢迎你。”
    “我不远万里跑来见你，你就是这么个反应？”
    “那你觉得我该是什么反应？满心欢喜？还是投怀送抱？”
    来人拧起剑眉：“绿袖，你变了。”
    “凌傲月，你到底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