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谁随手撕了一片云彩于指尖轻轻捻碎，一粒粒莹白的细沙从空中悠悠荡荡地飘下。忍不住伸手去接，那一点莹白却在落入掌心的刹那沿着那细密的纹路晕开，伴着一阵清冷的凉意从掌心传至指尖。再抬头时，整座云都城上空都已飘满了这云朵捻就的沙，一粒一粒，漫无目的地在空中游荡。
    二月的云都，竟是下起雪来。浸在初春的暖意里，倒像是满天的柳絮因风而起。
    “竟然下雪了！”夏萤用肩膀抵开门走进屋来，顺手把手中的托盘放在桌上，“没想到云都今年第一场雪竟然是在春天。姐姐你刚来不久可是不知道，云都就算是冬天都很少下雪的。如此稀罕的雪错过了得多可惜啊。”
    “是是是，知道了。”锦念给夏萤拍了拍身上的凉气，又握住她冰凉的手，“怎么冻成这样？”
    “哪有，天生的，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冷，偏偏手冰成这样。”夏萤抽回手自己搓了搓。
    锦念掀开托盘上青瓷茶盏的盖子望了望，“你不是去给那公子送茶吗？怎么又原封不动地端回来了。”
    “那公子不要茶……”夏萤撇开眼支吾道。
    锦念好笑：“他不要你放在那儿就是了，怎么还给端回来了？”
    夏萤低了低头，脸上泛起的红晕却没逃过锦念的眼睛。须臾她才抬起头来，眼里亮亮地闪着光：“那公子真真是恍若天人，我从没见过那般俊俏的公子。我……我看呆了，就给忘了。这下子可怎么办，我总不能再给端回去吧，丢死人了。”
    锦念用食指戳戳她红扑扑的脸蛋：“呦，小妮子动春心啦。”
    夏萤跺着脚羞恼地拍开锦念的手：“姐姐你瞎说什么呀，哪有的事。”
    夏萤生起气来的样子倒着实可爱，锦念一边偷眼瞅她一边忍笑道：“好了好了，不开你的玩笑了。还是我帮你送去吧，不然仔细莲绛姑娘教训你。”
    前一刻还生着气的夏萤顿时又笑意盈盈：“好姐姐，就知道你最好了。”
    “现在知道我好了？”锦念最后看了眼朝她吐着舌头的夏萤，端起托盘走出门去。
    夏萤倚在门框上隔着朦胧的雪影冲着她喊：“姐姐可别忘了顺便赏赏雪啊，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停了。”
    “放心吧，不会忘的。”锦念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才十五岁的小姑娘是怎么碎碎念成这样的。
    她无奈地抬起头，头顶的天空是微暗的蓝色，剔透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像是把所有明亮的素色都撒向了人间。到底是江南，纵是下雪也是这般缠绵。
    她伸出一只手摊开，便有雪花飘飘然扑进她手心里来。她冷冷笑一声：“好好的天上不呆，偏撵到这肮脏尘世里来，白污了这冰肌玉骨。”
    像是呼应似的，一阵阵糜乱的调笑声夹杂着微暖的风雪钻进锦念的耳朵。她收回目光，抬步走向眼前灯火通明的屋宇。
    这醉芳楼毕竟是座青楼。屋内屋外，活似两个世界。
    锦念穿过后院走进前厅，一股热浪掺着混杂在脂粉味里的女子体香扑面而来。明亮的厅内灯红酒绿，男男女女搂靠在一起，各色衣裳交缠在一处，放肆大胆的调笑声此起彼伏，不放过任何缝隙直往人耳朵里钻。
    锦念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看自己绛紫色的绣鞋在青灰色的裙摆里忽隐忽现。她穿过醉生梦死的人堆，对所有淫乱的嘈杂充耳不闻。
    上楼，右转，直行，来到最里面的一间雅间。都是一模一样的房间，这一间里却没有任何暧昧不明的声音和缱绻气息，平白便添了几分沉静的意味。
    青楼里说沉静，锦念自己都觉得好笑了。醉芳醉芳，一醉卧群芳。本就是淫佚纵欲之所，何来沉静之说？
    她抬手在门上敲两声便推门而入：“公子。”她低着头走至桌边，端起茶盏放在桌上：“公子请用茶。”
    余光尽处只见得一片月白色的衣角。锦念突然便想起了那片融在自己掌心里的雪花。真是白得刺眼。
    这红尘浊世之中，锦念最讨厌的便是白色。看似单纯素净，却是人间这个大染缸里最存不得的颜色。一切都肮脏而污浊，哪里有所谓纯净的白色？锦念一直都知道，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干净的东西。
    坐在桌边的公子终于开口了，竟是没有拒绝，反而问道：“还是之前那杯茶？”
    锦念低着头道：“是。”
    “你过来。”那公子突然说。
    锦念犹豫了番，不知这公子是何意，却还是走上前去。
    “蹲下。”他又说。
    锦念曲起膝盖矮下身子。
    “抬起头来。”
    锦念突然有股不好的预感，一向镇定的她竟感到心底里生出细微的慌乱来。正犹豫不决之际，两只修长的指若有若无地滑过她的颈间，轻轻托起她的下巴。
    锦念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沉静无波的眸子。眼前的公子俯下身，望着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明知道眼前的情况须得小心应对，锦念却还是禁不住走了神。
    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梅花气息，浅淡而又清幽。微俯着身的男子身形挺拔眉眼如画，五官姣好却不失男子英气，通身围绕着清俊儒雅的气息，倒真给人天人之感。她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白色也可以这般温润。
    那公子又问了一声，她才回过神来，“回公子，奴婢锦念。”
    “锦念……”他又重复了一遍，念着她名字的感觉像是在把玩什么有趣的物件。
    心中不妙的感觉越来越盛，锦念定了定神，决定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刚要开口那公子却突然松开手，端起了桌上的青瓷茶盏，“好了，你下去吧。”
    锦念看着他手中一寸一寸逼近唇边的茶盏，鬼使神差一般匆忙站起身来。男子手中松松端着的茶杯被她一撞哐当掉在地上，冒着热气的茶水混着茶叶淌了一地，满溢一室茶香。她慌忙伏下身：“奴婢该死，奴婢这就着人来收拾。”言罢起身匆匆退出门去。
    景辞望着一地狼藉若有所思，好看的唇似是弯了弯，又好似只是错觉。
    锦念迅速而又镇定地走出雅间，带上房门，却在几步之外“扑通”一声倚在了身侧的门上。她一手握住门缘，一手按住起伏不定的胸口，急促地呼吸着四周并不新鲜的空气。掌心感受到的剧烈的震动让她心头一紧。
    十二岁那年起她便觉得自己早就不该有这种东西了，可是掌下急促的跳动却是格外的真实。
    “我竟然……还有心吗？”她又按紧了些，那沉重有力的心跳让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开始晕眩。
    “他妈的哪儿来的兔崽子！坏大爷的好事想死吗？”屋内传来的愤怒的咆哮声终于把她从莫名的眩晕中拉了回来，锦念冷笑一声，恍若未闻。她收回胸口的手抚了抚嘴角，笑意一分分挂上唇角。
    “我突然不想让你死了，怎么办？”那就让你活着呗，她自己回答自己，我早就答应了自己要随心所欲地活着。
    锦念甩了甩手走下楼去。她这次竟是有心情看了看周围的男男女女，他们于酒色之中颠鸾倒凤，她自己心中却是一片清明。她随便告诉个小厮上去收拾一下，便走出前厅。
    扑面而来的雪花凉凉地抚上她的面颊，她第一次觉得白色也有不那么刺眼的时候。她不自觉地笑了笑，往夏萤的屋子里走去。
    锦念刚一推开门，一股梅花的清香便扑面而来，眼前是一束怒放的红梅，掩映着之后夏萤灿烂的笑脸：“锦念姐姐辛苦啦，这可是雪仙子送给勤劳的人的礼物，快收下快收下，会有好运气的哦。”
    锦念噗嗤一笑，一把接过梅花：“傻样。从来没听说过还有雪仙子是夏天的萤火虫的。都春天了，哪里来的红梅？”
    夏萤吐了吐舌头：“还以为姐姐懂得挺多的，这都没听说过，看来还是太年轻啊。雪仙子啊，都是夏天的萤火虫变的，专门在冬天给人们送温暖啊。那红梅啊，是公主培育出来的，听说世子喜欢。后来世子就在这醉芳楼里种了两株，就在屋子后面。”说完径直坐回床边继续之前断下的绣活。
    锦念也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浅浅抿着，她望了眼夏萤，见她手中是一条天水碧的发带，纹样看不太清楚，像是一种花。她拿着发带的角度倒像是在落款，每一针落下之前都要打量考虑许久，专心致志的样子像是手里握着的是什么天下难得的宝贝。锦念再没有说话，就那么沉默着喝了一杯又一杯。
    夏萤又专心地忙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抬起头问：“姐姐你怎么了？有什么事情不高兴吗？”
    “夏萤。”
    “嗯？”
    “听说你们云国有个习俗，若是一个女子喜欢上一个男子，就送他一条绣有双方姓名的发带，若是男方收下了，这发带便是两人的定情信物了。你这发带，想要送给谁？”
    夏萤脸一红，撅起嘴嗔道：“姐姐你说什么呢，谁说要送人了，我绣好了自己戴的好不好？”
    “好好好。”锦念无奈，顿了一顿又道，“那你……有什么特别想实现的愿望吗？”
    夏萤托着脑袋想了想，说：“我的愿望可多了，想再也不用干活，想永远有姐姐这样好的人陪着，想吃好多好多好吃的东西。不过最想的嘛……我想去云国最南边的江城。听说那里一年四季只有夏天，从来没有寒冷和冰雪。我想在那样的地方暖和和地过一辈子。”
    锦念一笑，感觉心里也像夏萤口中的江城一般，暖融融的像夏天一样。她又突然想起自己马上要做的事情，上扬的嘴角一点一点沉下去。“好。我一定帮你实现你的愿望。”
    夏萤抬起头有些奇怪的望了锦念一眼，锦念却没等她出声：“对了，你沏茶的功夫真是越来越差了，刚刚我去送茶那公子喝倒是喝了，当场就骂了我一通，说你这茶太难喝。过会儿莲绛姑娘说不定还要来教训我一通呢。”
    夏萤腾地站起来，“怎么会？我沏的茶怎么可能难喝成这样？难道是茶叶出了问题？不行，我再去沏一壶试试。”她说着顺手把手中的发带塞到枕头底下，拉开房门便跑出去。锦念望着她一身萤亮的绿衫在朦胧的雪色里上下翻飞，真像是萤火虫化作的雪仙子。
    夹杂着春日气息的雪花零零落落地飘进屋来，在门槛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暗点，又逐渐淡去，为新的暗点所覆盖。锦念却还是觉得这屋子里莫名的有些闷躁。
    她缓缓地吐出口气来。
    “宁教我负天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