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篇陪床日记(序号二、五) 五 今晚,最后一面(陪床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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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9月20号,第十六天。情况不好,我怎么有点害怕……”
老瞿,我从小到大就跟着你,没别的亲人,我现在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我想让你醒着,你醒着就能多看我几眼;我又想让你睡着,因为你多休息会儿,我也许就能多看你几眼。这段时间是把你折腾的够受了,我看在眼里,好几次都觉得不如给我们家老头来个痛快。
可是爸,我害怕。怕什么!你问我啊,或者你快说,说别怕有爸爸呢。你醒过来跟我说会话吧,你告诉我,奶奶走的时候你怎么做到不害怕的,就说说这个,好不?
那年我刚上高一,记得特别清楚,礼拜三早起,我最讨厌的数学课,平时一直盼着能有什么理由把这课翘掉或者干脆把课停了。但那天,我终于不用上这节课了,代价却是让我无法承受的。我接到老瞿的电话,他让我自己打车到医院,说是奶奶想见我。我放下电话就立刻赶过去,坐在出租车上,我真的害怕了。
奶奶一直住在老家,她说习惯了,不愿意换环境。不过她每年都会来跟我们住上一段时间,再就是过年那几天我们会回去。虽然小时候我跟奶奶在一起的时间不算多,可我知道,这世上疼爱着我的亲人,除了爸爸,就是奶奶了。
我们家人的姓就是这么奇怪,我奶奶也姓张,当然了,爷爷也是。老瞿是这么评价奶奶的:我妈是个要强的人;虽然学历不高,但从我身上可以看出其智商在多数女性之上;她胆子小,很粘人,尤其粘我;我妈对我没啥具体的要求,就是想让我衣食无忧,开心快乐;控制欲比较强,但从没想过控制我,因为控制不住;我妈挺会气人,脾气一般。就这些。
除此之外,我对奶奶还有一个特殊的印象:她很注意不给给爸爸添麻烦,这点特别明显。奶奶住在我家的时候,要想找什么东西,或者需要帮忙,都会先找我,即使同一时间,爸爸在写稿,我在写作业,她多半也会先找我,生怕打扰了爸爸。
奶奶在老家的繁华地段开了一家餐厅,是我爸上大学的时候就开起来的,到现在还在,一直请亲戚帮忙打理着。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餐厅曾有一次因为后厨操作不当,引起了火灾,店内受损严重,需要重新装修,还要赔偿隔壁店面的损失,为此奶奶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可奶奶知道,那时候爸爸才还完房子贷款,而且又刚买了新车,手头肯定不宽裕,于是就问亲戚借了点钱来应急,没有知会爸爸。后来老瞿知道了就跟奶奶大吵了一架,说出了事也不告诉我,放着你儿子的钱不用去跟别人借钱,实在是糊涂。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奶奶是怕给爸爸添麻烦,可是也这确实是有点夸张了。
没多少工夫容我多想,车就到医院了。我一路跑到奶奶住的病房,可还是来晚了一步,奶奶刚被推进手术室去了。
早上这个时间,医院里已经开始忙碌了。走廊里穿梭着来来往往的病人、医生、家属,有些在说,有些在哭,也有些在笑。
我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望见了走廊尽头手术室门外的老瞿,他穿着上班的深蓝色正装,在白大褂和病号服的世界里,难免格格不入。他还是那处不一样的风景:医院里的人好像都在和生命赛跑,唯独他坐在那一动不动,一个接一个的人从他身边经过,他就这么用目光迎来一个,送走一个。
那是我第一次发觉老瞿那么孤独,孤独得像被一堵透明的墙包围着,目睹着外面的一切风吹草动,却尽与他无关,尽是些过客,包括我。那一刻,我不敢走近,生怕撞上他的墙。
我小心翼翼的一步步接近,每迈一步就试探性的叫一声老瞿,直到走到他跟前。他没抬头看我,用手拍了拍他右边的座位,说了声坐。
“你怎么不早点叫我来?”我总得找点话说。
“我昨天晚上也没在医院,一大早赶过来的。”老瞿转过头,看见了我眼睛里的惶恐,摸了摸我的头:“没事,有我呢。”说完,他就把手缩了回去,回到他的墙里面,一言不发。
我常在想,这句话到底有什么用,“没事,有我呢。”
我没听他对别人讲过这句话,可他却时不时的会说给我听。很多时候,情况并不会因为有你没你而发生什么不同,所以我猜这句话不是想说他能改变什么,而是想说他一定不会变。
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待你,即使你在外面受尽了侮辱嘲弄,搞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只要回到家,他都会在,他会陪你聊天,哄你睡觉。如此看来,这话真不好随便对人讲。安慰,许是路见不平时动了一下恻隐之心,承诺,却是一张以家为终点的无限期车票。这句话,是老瞿给我的承诺。可我又能给你什么承诺呢?我不知道,那时候不知道,现在还是不知道。
后来奶奶被推出来了,她在病房里度过了最后三个小时,只是没再睁开眼。我嚎啕大哭,老瞿却好像很平静,我抽泣着问他奶奶最后有没有说什么。
“她跟我嘱咐了几句。她说有些话还想要当面跟你说来着……”
“她要跟我说啥?到底说了没有?”
“没说,我也不知道。”
“奶你要跟我说什么啊,你说说完再走,我还没听见呢!奶奶!”
爸,你是不是想奶奶了?
我知道你也没出息,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你特别舍不得奶奶走。可你还有我要管啊,你自己长不大了,就一直想让我快点长大,可我再怎么长大也是你儿子啊!你就不能再多陪我几年吗,几天都等不及了吗,我可是你亲生的!瞿澈你给我说话!你别不说话,我害怕……
“现在是9月21号凌晨两点钟,爸刚醒了,现在又睡着了,我不困,我就想多看我爸几眼。妈的,总感觉刚才是我们爷俩最后一次见面。我俩每次见面都是我说得多,他在听,听完给我上课,刚才也是,但是那课太短了,短的我都能清晰地复述出来,所以我还是怕他有话没说完。你算什么狗屁老师,你知不知道有些话你再不说可能就没机会了。我喜欢听你说话,可惜我从没告诉过你,我怕你懒得给我说了。求你再多说点,我只有一个爸爸。”
子夜的医院一如整个世界的宁静,怕是连死神都变得萎靡消沉。
白天和黑夜对于躺在病床上的老瞿来说,都同样珍贵,也都同样无可留恋。上帝给多数人安排了这样一段不分昼夜,长睡不醒的日子,就在他们即将和这个世界告别之前——用来习惯将来更漫长的黑夜,和永不复苏的睡眠。
我把床头的灯稍微调亮了一点,想再多看上他几眼,尤其要记清楚这张我从小司空见惯的脸,虽然它现在和我记忆深处的样子已经变了很多。
我听见他叫了我一声,大概零点三刻的样子。
“你醒了?晚上不睡早上不醒,看你以后还怎么说我。”我拿起毛巾给他擦了擦干巴巴的手,老家伙瘦了不少,手都皮包骨了。
“不说了,以后你想听我都不说了。你长大了。”
“你闭嘴,别给我胡说八道……就当是为了我,你再多坚持几天。”我说不下去了,长这么大,这几天掉的泪比这么多年加起来都多,还好让他看见的没几次。
“没事,早晚都得有这一天,我想得开。”
“你是想得开,你早就想开了,你就不能等我也想开了吗?什么时候你都没等过我,小时候走大马路上你有多少次不等我,我差点走丢了你都不知道。现在你又急着走,你能不能有个当爹的样子?”
“这种事你让我怎么等你啊,哪个当爹的愿意等儿子一起走……”
“还有,我还没说完呢。”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你说。”他总会听我把话说完,一直是这样。
“我刚才给爷爷打电话了。奶奶走的时候他就没见着最后一面,要是再错过了你,老爷子就太可怜了。我知道你可能不同意,这么多年你俩都没原谅他,可他毕竟是我爷爷,是你爸,他已经够难过的了。我现在挺后悔告诉他的,可他早晚会知道,我想着让他来见见你吧,总比以后哪天突然就听说你不在了……那时候他活这么大岁数还有意思吗?”
“见,就听你的,让他来吧。”
“你能原谅他吗?我没什么意思,就是问问你怎么想的。”
“我一直也没怎么怪他,这是他选择的生活,就像他也尊重我的选择一样。”
“所以其实是奶奶没办法原谅他吗?也难怪,没有哪个女人能原谅自己丈夫出轨,这我绝对理解。可你就真不恨他啊,一点也不恨?你心怎么那么大啊。什么叫他的选择,选择也分对错好坏,怎么到了你这好像只要是选择就值得尊重似的。”
“倒也不是。人的生活啊,就是一个又一个的选择,每一个选择,都是一种可能性,但都没有办法回头。问题是什么呢,就是,咳咳……就是,生活虽然给我们提供了这么多的可能性,但它从来不肯指给我们,哪个是对的,哪个是错的,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在它看来,根本就无所谓对与错。”
老瞿从前说话从没这么吃力,不过尽管吃力,还是一套一套的。
“所以我特别,特别信上学的时候听到的一句话,我们,可以选择放弃,但是不能,不能放弃选择。累死我了。”老瞿长出了一口气,就像是即将退休的老校长,完成了最后一次毕业典礼致辞,伤感又不失风度,而聪明的学生,会用很长的时间去参悟这些话。
“明白了,你是说只要他能在这两个女人,两种生活里,做一个选择……”
“就算是一个负责任的决定。”他卖力的接过我的话。
“嗯,你还是在给我说教,真是生命不息说教不止。”
“喜欢吗?”
“还行吧,下次课什么时候?”
“黄宝,其实爸还有……”
“大哥你还越说越来劲了是吧,你留着点力气明天再说好不好,我可不想今天一次就把全部内容听完,信息量太大我接受不能。”
“爸其实就还有一件事……算了,以后再说。”
老瞿看了我一会,好一会,然后转过头,不知什么时候就又睡过去了。
其实我有点想让他说了,因为我不知道明天他还有没有力气把话说完。我不知道他明天还有没有力气开口,还有没有力气睁开眼,甚至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
记得上次有这种感觉,就是觉得他有话要说却没说,是大一开学他来送我,开学典礼结束他临走的时候。也就是从那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已经对坐了一夜,恐怕天色就要亮了。”——十一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