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上了大巴车的翟靖还没坐稳，手机就响了起来。以为是妈妈，这个时候也只有妈妈会惦记着自己。掏出手机却看到一组似曾相识的数字——手机名片夹里肯定没有存储这串数字，否则的话应该显示名字才对。
    按下接听键：“你好，请问是——”翟靖本想等对方先开口，终还是习惯性的问候道。
    “好陌生啊，看来是把我忘了。我现在在天津，想见你，你在哪？我过去接你。”那么干脆纯正的京腔，果然是林熙阳。三年不曾接到过他的电话，他应该安心自己的婚姻生活才对，来天津干嘛？
    “我还在车上，你不用接我，有话在电话里说吧，一会儿我得回家，我妈还在等我。”翟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
    “好个妈妈的乖儿子，你就真的不想见我吗？我不是你想像中的朝三暮四的人，自打我结婚后，没找过任何人，我可以发誓。如果不是来天津，也许我还会安静的生活着。试着拨了你的电话，真怕你换了号码，还好，谢谢老天善待我。我刚从酒店的会务中心出来，想透透气。告诉我你在哪，就是见面吃顿饭而已，不会有别的，相信我。”林熙阳诚恳的语调让翟靖沉默了许久。
    “我刚从台湾回来，得陪客人到公司，才算完成整个行程。已经这个钟点了，不要等我了，你早些休息吧。我现在只想回家睡觉，很累。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们会见面的。”翟靖的记忆中早已屏蔽掉了所有关于这个男人的印迹，未曾料到在今天这样一个初夏之日的傍晚会如此突兀地接到他的电话。
    “三年啦，虽然离得很近，我却很少有到天津出差的机会，其实是强制自己忘记所有曾经交往过的人，说心里话忘不掉，只能做到不再相见。从你回天津到现在我已结婚三年了，我坚守住了自己的诺言。你想像不出我是怎样挺过来的。你是曾经最包容我的人，所以我的手机中只留下了你一人的号，我知道我们还会有见面的机会。我永远记着你的一句话：我是你的第一个男人！”林熙阳的话字正腔圆，狠狠地撞击着翟靖的心。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往事了，还是在读大三的时候，想找一份暑期短工，问了一家又一家，不是自己不喜欢工作环境或性质，就是对方招聘的是长期员工。因为非典，已没有了公众性的招聘会，又不想走进路边一家家中介门脸房，就只能在人才市场周边看一些大字报式的广告。估计再打一两个电话，手机也就该欠费了。
    临近中午，翟靖倚在一根电线杆上，抹着额头的汗，已经有些心灰意冷，看来这个周末又难有收获。转身时，见电线杆上与自己视线差不多高的位置似乎是新近贴的招聘信息：
    聘暑期临时工一名，待遇面谈！
    要求：1、汉语言文学或相关专业；
    2、熟练掌握并使用WORD文档；
    3、汉字录入速度不低于40字/分钟；
    4、有耐心，男生为佳。
    有意者请电话：138********，林先生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翟靖赶紧拨通了这个林先生的手机，对方很快接听。
    翟靖：“您好，我刚看了您的招聘广告，请问找到合适的人了吗？”
    是个声音干净爽朗的男人：“没有，你有意应聘？”
    翟靖：“是，我现在在人才市场附近，手机就要没电了，我可以见见您吗？我叫翟靖。”
    林先生：“好吧，你要是可以等我，我大概在1点半左右从那经过。可以吗？”
    翟靖：“好的，1点半我给您打电话，好吗？”
    林先生：“你先找地方休息会儿，到时我给你打电话，这一个多小时，手机应该能坚持得住吧。”对方呵呵一笑。
    翟靖：“嗯，那一会儿见吧，林先生。”赶紧挂断了手机。
    翟靖漫无目的的在街边遛着，在公交车站前的罩棚下坐了一会儿，根本无心吃午饭，已然燥热起来的天，让人心神不定。不时看一眼手机上的钟点，时间过得出奇得慢。
    1点刚过，翟靖的手机响了，是林先生。
    “你好，你在哪个位置，我马上就到。”林先生说。
    翟靖：“我在天坛东路的公交站上，是东侧路站。”
    林先生：“好的，我开的是黑色帕萨特，车号京***527。”
    刚挂断电话，一辆黑公轿车停在了公交站前，翟靖已看到了车号，紧走两步迎到车前。车门适时而开，还未等翟靖开口，林先生看了一眼翟靖说：“是翟靖吧，先上车，在这说话不方便。”
    翟靖犹豫了一下，还是钻进了他的车中。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精练男人：着浅蓝色长袖衬衣深色裤子扎一条蓝灰色领带，个子应该不会比自己矮。翟靖捏捏自己酸胀的腿，心中不免有些忐忑：就这样上了这个陌生男人的车，要是……。透过反光镜打量着这个眉宇间有些英气正专注开车的男人，说：“我是戏曲学院大三的学生，学的是戏曲文学，明年毕业。想找个暑期短工，正好看到您的广告，就给您打了电话。”
    林先生笑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还以为你是应届毕业生呢。”随即递过一张名片，翟靖接过来仔细地看着：林熙阳，某公司销售部经理……
    车子从天坛东路拐上永定门东街过景泰桥进入二环路，竟然是去回学校的方向，翟靖还是问出了口：“咱这是去哪啊，林先生？”
    “放心，光天化日之下，你不会有危险，我像那种不三不四的人吗？”林熙阳看也不看翟靖，接着说：“先陪我去吃饭，然后去我家。就快到了。”车子已拐上了陶然桥，随后拐上了马家堡东路。车停在了一家饺子城门前。
    翟靖想违心地说自己吃过了，终还是没说出口，随在林熙阳身后一起进了餐馆，不知是因为非典还是已过了晌午，大厅里已没有多少客人。微笑着的服务女生引导着二人在一处临窗的座位上坐好，言来语去中，林熙阳点了两个菜两瓶啤酒两份三鲜水饺，随后他点燃了一支烟，扬扬脸，似在询问翟靖是否也抽一支，翟靖赶紧摇摇头。
    一阵喷云喷雾后，林熙阳开口了：“是这样一份工作，你听好：有一部大概40万字的手写稿，要在两个月之内录入电脑并协助作者修改定稿。作者就是我家老爷子，刚写完这部书稿就犯了颈椎，坐都坐不住，更别说往电脑里录入了。他这么多年写东西就是先手写一遍再录入再修改。这一犯颈椎，要不找人帮忙，两个月之内肯定交不了稿。人家编辑说帮着录，可老爷子那自成一体的字，只有他自己能看懂。老爷子就念叨想找个人帮忙，哪怕给人家点钱也行。一开始我寻思着这么枯燥的活不一定好找人，想先通过私人关系找个大学生，在我家至少两个月，起码得了解吧，一直也碰到合适的。这两天老爷子催得紧，昨天下午我让同事帮忙在人才市场跟前贴了两张广告。今天你是第一个给我打电话的，你考虑考虑，吃完饭告诉我你的决定。”
    一脸诚恳的林熙阳让翟靖觉得一下子没了距离感，翟靖抑制住满心的欢喜：“我干！我现在就告诉你，什么时候去——见你家老爷子？”此刻的翟靖笑靥如花，那青春的芬芳便感染了眼前这个男人，他伸手握了一下翟靖的手，仅仅是轻轻一握依然感觉到了那手掌的宽大有力。
    “如果你能帮这个忙，等完事之后，我会好好谢你。先填饱肚子。”微笑着的林熙阳没了刚才开车时的冷酷。
    二人竟然没有第一次相见时的陌生感。翟靖一杯啤酒下肚，面容开始红艳，林熙阳不时凝视他一会儿。
    “你喝酒开车行吗？”翟靖看到窗外林熙阳的车，想起什么似的。
    “已经到家门口了，放心吧，没事。”林熙阳眼中多了丝温顺。
    走出餐馆门厅时，林熙阳不经意地扶住翟靖的腰身：“小心。”
    翟靖摇摇头：“没事，我一喝酒脸红。”
    二人上了车，林熙阳并不急着发动汽车，看着翟靖好一会儿才说：“你也不问问待遇？你可真有意思。”
    翟靖不好意思地摇摇头：“随便吧，只要老爷子高兴。”也许是这顿饺子的缘故。
    林熙阳从第一眼见到翟靖就已经相上他：“你从戏曲学院坐988路到木樨园桥西站下车，应该是八九站左右。平时我父母都在家，他们都已经退休了。老爷子说一个月给900，管中午一顿饭，要是速度快，还可以加钱。”许久等不到翟靖的回话，扭头看看他：“是嫌少吗，怎么不说话。”
    “很好了，真的。不知为什么，我从一开始就相信你。”翟靖始终看着窗外。阳光格外刺眼，有一股燥热感。
    林熙阳的哨声充斥了车内，翟靖不禁笑笑：一个三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车进小区。二人一前一后上了楼。
    是一套三居室的单元。厅中的古式长椅上，翟靖欠身而坐。林熙阳已喊出了父母。一位花白头发、颈间戴着白色硬围领的老爷子被一位即使居家都修饰得很精致的妇人搀扶着。翟靖赶紧站起身微笑着打过招呼，上前扶住了老爷子。
    老夫妇二人知道了翟靖的身份后，老爷子询问起翟靖学习方面的事，不住地“嗯”着。
    寒暄过后，翟靖扶老爷子进了书房，躺到藤椅上。真可谓是书房，右手一面墙三张书柜，左手又是书柜，临窗的书桌子上外沿还是书，只有正中的位置有一块书写的空间，还有电脑。窗台上该是随手翻看的书吧。医学方面的居多，间有哲学历史，尽是些大部头。老爷子指指书桌角上厚厚的一大摞书稿，是横条格纸写成的，近于草书的字体。翟靖捧于手上，大概看懂了其中之意，是关于养生保健方面。
    老爷子缓缓地说：“我可以念给你听，省得你看不清楚，然后你再对照一下。”
    翟靖坐在电脑前迅速建好文档：“可以了。”
    老爷子语速适中，翟靖的五笔输入法几可同步。大概有两千字的样子，翟靖接过了老爷子手中的书稿：“我核对一遍，要是能适应您的字体，就不用您念了。实在猜不出，再问您，您只管休息。”看着那字体，翟靖想起了开国领秀的字，对照下来几乎还是可辨认的，便开始继续录入。书房内只剩下了翟靖敲击键盘的声音。
    林熙阳端着两杯茶进了书房：“先休息会儿，要是找着感觉了，等考完试再来，不用这么着急。”
    “当然是越快越好，得给后面的修改留时间。”未等老爷子开口，翟靖接过了话茬儿。
    “是啊，只是你马上就要考试了。照你这速度，应该没问题。”林老爷子如此的和颜悦色。
    “今天下午估计可以录入一万字，我白天录完了，老人家就可以利用晚上的时候修改。”翟靖喝了水把杯子递给始终笑眯眯看着自己的林熙阳。
    直到6点钟。尽管林熙阳一家诚恳挽留翟靖吃饭，翟靖还是坚持告辞回校。林熙阳便陪着翟靖一道下了楼。
    “我送你。”他那么坚定的口气，容不得翟靖的拒绝。
    车子刚拐出小区，林熙阳说道：“我带你去个地方吃饭，离你学校很近，你肯定喜欢。”倒是朝着学校方向驶去，未至学校，车子拐了方向。停在一家古意盎然的餐馆门前：沁香居。
    “来过这里吗？”林熙阳在前。翟靖紧跟在他身侧：“离学校这么远，谁会跑到这来，再说学校的伙食挺好的。”
    “这里有一道广西柳州有名的小吃——螺蛳粉。你可以吃辣的吗？”林熙阳看看翟靖。
    翟靖说：“还可以，什么粉？”
    二人已经进了门，林熙阳很自然地揽着翟靖的腰，指指角落里的一个位置。往那一坐，别人的视线恰巧就被挡在了拦板之外。好隐蔽的地方，他肯定来过。翟靖不禁打量起这个让人感觉怪怪的男人来。与服务员交谈的过程中，他那格外显眼的喉结上下滑动着，让人想起了鸭脖。想到这，翟靖不禁笑笑。
    “笑什么，我有这么好笑？”林熙阳低头看看自己，没觉出什么异样，无奈地摇摇头。
    这已是翟靖与林熙阳单独在一起吃的第二顿饭。在翟靖的坚持下，没要酒。先是听完林熙阳对于螺蛳粉的介绍后，翟靖就聊起了自己，那简直就是在林熙阳的引导下交待自己的曾经历往，而翟靖就那么侃侃而谈，似乎对面坐着的是昔日玩伴……
    直到天色将暗，翟靖才意识到该返回了。而刚才还一头汗水的翟靖，此时已感觉好多了。
    很快车子便停在了戏曲学院的门前。翟靖以为他就会顺势返回，怎料他竟然停好车，随翟靖一起下了车，非要到翟靖的宿舍看看。因为对非典的恐惧，对陌生人进出的防范依然很严谨，翟靖费了好一翻口舌，保卫人员才同意林熙阳进入。
    翟靖边走边说：“男生宿舍有什么好参观的，让你感兴趣的应该是女生宿舍。再说了，如果有同学在，我怎么介绍你？”
    他就那么近乎没有表情地看着你，好久才蹦出两个字：“表哥。”
    翟靖笑笑：“我们都在一起三年了，我从来没说过在北京还有一个表哥。”
    “远房表哥，刚联系上。笨。”二人已到了宿舍楼前。
    翟靖远远便见自己宿舍的窗户是黑黢黢，也就心安了，轻松地说：“他们都没回来，不用我撒谎了。”
    “他们都是北京人？”
    “他们都有女友，一到周日要么很晚才回来，要么就夜不归宿。我都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周末。”
    “你为什么一个人？是你眼光太高了吧。”时明时暗的楼道中，看不清林熙阳的表情。
    “没人看得上我。”翟靖不以为然地说。
    “不信。”林熙阳的手又似无意地搭在了翟靖的腰际。
    翟靖没再接他的话。
    楼道里依然是刺鼻的消毒水味儿。一进宿舍，林熙阳四下打量着：“还行，味道不是太难闻，比我们当年住校时强多了，不愧是学艺术的。”
    翟靖拉过一把椅子。
    “你不是说有好多上化妆课时的照片吗，让我瞧瞧，看你打完脸还认得出吗？”林熙阳想起他吃饭时讲的趣事：大二时的化妆课上，本说好是扮小生的，却被化妆老师别出心裁扮成了花旦，一下子让同学们当猴似的围了起来。只是一堂化妆课，却被大家逼着来一段唱，那身妆扮不可能唱流行歌曲吧。干脆就唱一段妈妈最喜欢听的黄梅戏吧——小辞店中的《花开花放》。当时连化妆老师都被翟靖隐藏的能力惊呆了。就是因为这堂课，让翟靖再也收不住，只要是班里的联欢，定少不了翟靖的这段唱。然而谁也不明白翟靖为什么会拒绝在全校联欢会的亮相——那是翟靖心中永远不会公开的秘密。
    翟靖翻出了自己的相册。从打开相册的第一页开始，林熙阳就被深深地吸引。清新的生活照中透着几分邻家大男孩儿的青涩；化了妆的眉眼真真多了份媚态，真的看不出眼前这个大男生的影子。林熙阳不禁抬起头，与翟靖的目光相遇，盯得翟靖扭过了头。
    林熙阳从相册中抻了一张照片，在翟靖眼前一晃：“这张送给我了，算我们相识的纪念。”翟靖接过相册不知该说什么好。
    “留张照片有什么用，等我考完试，天天去你家。”心中纵然有十二分的不情愿，翟靖却没有应对的办法。
    “你要是不说，真看不出照片上的人会是你。你现在安心准备考试，考完了给我打电话，我过来接你。”林熙阳起身没再说什么便告辞而去，空气中他余下的气息瞬间便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