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这个城市我来过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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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又回到了这里。记得当年匆匆的逃离是那么的狼狈而决绝。买的是一张无座的硬座票。上了车,还是觉得一切都很恍惚,不像真实发生过的。陈争躲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透过模糊的车窗往外看,这个城市渐行渐远,就如同他与她之间那根无形的五彩线,虽然曾经那么真实的缠绕在两颗心之间,但是,岁月是一把无情的刀,任凭铜墙铁壁也敌不过水滴石穿,更何况,是那么脆弱的一根无形的感情线?难道这一生,就此别过了吗?难道两个如此相爱的人就这样错过了吗?实在是不甘啊。想着想着,眼前朦胧了。他恼恨自己的不争气,他一遍遍回忆着这两天来,甚或是这两年来的一点一滴,他一直为自己打个八九十分。他觉得他有生以来所有的努力对得起自己来这人世间一遭。可是,此刻,他突然觉得,过往的二十五年岁月都是虚度了。他从一开始,就错了。他的自尊与自卑都来自于这个女孩子,这个曾经给了他天堂又把他无情的打回地狱的女孩子。
    他被身边拥挤的人群发散出的恶臭呛到了,不禁捂住鼻子使劲的咳嗽几声。从前,他一直厌恶烟草味道。而此刻,他却十分渴望尝试一下一手烟的滋味。于是,他转头对着一个农民工模样的老哥躬身施礼说,能不能给支烟抽?那个人很是楞了一下,大约觉得,像他这样西装笔挺的年轻人,不像是个蹭烟抽的家伙吧?又或者是觉得自己口袋里那两元钱一包的廉价烟和眼前这个家伙不太匹配。但是,小伙子那灼热的近似祈求的眼神又让老大哥鬼使神差的无法说出拒绝的话。于是,陈争有生以来抽了第一支烟。当时他的表现一定是糟糕透了,估计比一口气嚼了一根干辣椒还要痛苦吧。可是也因为这个,他结识了这个送给他一根烟的大哥。也是这星星点点的温暖火光照亮了他内心深处最阴暗潮湿的角落,让他享受了片刻的安宁。原来烟这个东西挺好的,以前怎么不知道?于是,他与这个大哥攀谈起来。
    大哥也是进京务工一族,只不过,他从事的是一些体力活,而且没有固定性。问及陈争的职业,他轻描淡写的说,画画的,电脑画画。他故意不说美工一词,防止大哥听不懂。但是显然大哥听懂了,点点头,哦,艺术家,羡慕人啊。他心中兀自好笑。艺术家?这个词本身就带有一种讽刺吧。艺术家不是最为两极分化的职业吗?而自己当然是最底层的那种,混不出温饱的艺术家吧?只是,和一个陌生人没有必要说那么多。此后,他也就沉默。之后,到站了,留下了联系方式。他本来没有想过,这一生还会和这个人有任何交集。但是,他更不会想到,有一日,这个站大岗等活干的农民工会成为他公司的顶梁柱,把一个物流部管理的风生水起,一点不亚于正规MBA毕业的精英人士。人生,就是这么无常而可笑。
    就像此刻,他真的又回到了这里。虽然,当年他走的时候豪情万丈的指天盟誓,倘若有一日重回此地,我就算掘地三尺,也必定找到她!……那时的他,又是否真的能确定有一天可以回来?
    那时候的自己毕竟是年轻啊。可是,那些话真的只是给自己台阶下的一时兴起?还是潜意识中自己未来人生之路的精神支柱呢?大约都有吧。不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误打误撞或者说是拼了半条命的赚来了今天的回归。尽管,前前后后,已经是五年过去了。他也从一个毛头小子变成了今天坐拥千万身家的小老板。是的,在北京,他这种中产阶级遍地开花。但是,在他的世界里,这已经是大大超出自己的能力甚至是超出想象的成功了。他无异于是他家族的骄傲,甚至是他故乡那个穷乡僻壤永久的传奇。而这一切,或许,他只是为了给她一个人看的。
    轻车熟路,找到她家的老房子。可惜,铁将军把门。这是郊区的一个独栋小院,虽然不大,但是修葺的干净利落。院子里还开着柿子花,秧上已经挂着一串串绿色的小柿子球。估计过不了多久,这柿子就成熟了。就像当年,他初次来的时候,也是这个季节,那红红绿绿的小柿子球惹人怜爱。可惜,他只是匆匆瞥了一眼。那时候,哪有心思欣赏这柿子地呀?他熟练的从矮墙翻过去,进了院子。小院子铺的是红砖,下过雨不久,砖面干净。那口老井还在,扣着盖子,上面压着一块砖头。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五年了,一点没有变。他走上三道台阶,来到了窗户下,只往里一看,就楞了。屋子里已经没有什么家具,空空落落的,显然很久没有住人了。心里一瞬间又压了一块大石头。本以为坐在这等着,很快就可以见到她,至少可以看到她那个没法用言语形容的强势的妈妈。可是,从眼前的情形看,是要费一番周折了。索性他还是在台阶上坐下来,拿出一支烟。他已经有了五年的烟龄,烟瘾不大。但是,每天总是要吸几根,好像一种习惯,借着烟丝燃烧的火光,他觉得无限温暖。
    五年前,就在这个小院子里,那可以用秒表来掐算的前前后后一个小时里所发生的事情,足够他用这五年的日日夜夜来消化。那一天,那一刻,他跪了。男儿膝下有黄金,他没有跪过苍天,没有跪过自己的娘亲。但是,他跪了她的母亲。他也流泪了。他记忆中眼睛里进了沙子也很少流出眼泪的一个人,那天,他把泪水都流尽了。也许,这一生最为卑微的事情他也做了。可是,就算是卑微到泥土里,他也认了。他只想,只是想,见她一面,仅此而已。
    “见面?见了又能怎样?见了又想怎样?离婚娶她吗?还是给你回去继续当小三?跟你们一家三口一起挤在出租屋里,帮你挣钱养活老婆孩子吗?难不成你就一点都不觉得荒诞和脸红吗?恐怕世上比你再厚颜无耻的人也难找了吧?”
    那天,她的母亲就是站在此刻他所在的第二层台阶上,指着跪在地上的他破口大骂。大约她确实是积怨已久了吧,那么,就让她骂个够吧。他不去解释。终于等到她没有什么实质的内容可以骂了,满嘴里只是重复一句,“快起来走吧,不然报警了”,他才站起身,从兜里掏出了一张单子,颤微微的双手呈递给眼前这个怒气难消的女人。
    “阿姨,这个是亲子报告单。孩子确实不是我的亲生。她其实——”他咬咬牙,还是没有把事实说的太清晰。“至于,那个女人,我跟她只是在老家摆了一桌子酒席,没有行夫妻之礼,我就离开了,以后没有再回去过。我们没有领结婚证,并不具有法律效力的。事实上,我确实是单身。我至始至终,从来没有欺骗过小晴。我的话句句是真,如有半点虚言,天地不容。”
    他以为他有理有据的申诉一定足以让这个女人动容,甚至为错怪了他而后悔甚至道歉。但是,他迎来的却是更加肆无忌惮的冷嘲热讽。
    她简直觉得他所说的一切与鬼话无异。“这愚人节过去好久了,还有人给我讲这么好笑的笑话。陈争啊,你也是二十五六岁的大人了,怎么说起话来幼稚的像个小学生呢?阿姨我活了大半辈子了,还是头一次遇见你这样的老少年哪!小晴是糊涂呢,还是瞎了眼睛呢,把个大好的青春交代给你两三年?”她捶胸顿足了半晌,才恢复常态,呵斥一直杵在旁边叹息的男人道,“去,给小伙子倒杯水吧。来趟东北也不容易,没有什么好招待的,以水代酒,阿姨敬你。这辈子,阿姨不信天不信地,就信自己。我的话就是圣旨。你若是给阿姨一个薄面,就喝了这碗酒水,从此就放手吧。好好的回你的首都,继续打你的工,度你的日。小晴呢,已经有了终身归宿,不劳烦你费心了。以往的岁月,她跟着你吃了太多的苦,我就不计较了。权当是她自己年少糊涂,我这个当妈的没有尽到监管的义务。这后半生,我替她做主。来,喝了吧。”
    这酒,他能喝吗?喝下去了,就意味着,他宣布放弃了。他怎么可以放弃?他怎么甘心放弃?他明明没有任何的错?为什么要让他在以后的岁月里独自一人去品尝时间的苦酒?而心里的那个人,或许在时时刻刻的恨着自己?或许因为这个误会而永远郁郁寡欢?谁有权力决定他和她的未来?即便这个女人是她的母亲,她也没有这个资格。于是,他端起碗,随手把一碗水倒掉了。“我要一个理由。否则,永不放手。”他一字一句。
    显然,这个女人也没有料到这一遭。她愣怔了片刻,随后陪了笑脸。“老辛,再去倒一碗。这个凉了。”
    当第二碗水到了手上,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再倒掉了。于是,他举着碗说,“阿姨,我要一个理由。如果充分,我会考虑喝了这碗水。”他确定,这个女人除了大家长的作威作福没有什么实际的理由可以拿出来。
    但是他错了。女人似乎早已有备而来。她的手上也有一杯水,她一边细品,一边说,“最好的饮料莫过于这白开水啊。虽然无味,但是健康。人活着,不能做拧巴的事情。尤其这婚姻,没有长辈的祝福,注定是一粒强扭的青柿子蛋,吃了有毒的。陈争啊,你们两个在一起,应该有两年了吧?”
    他点头,两年零三个月。
    女人满意的淡淡一笑,“算你有心。记的这么清楚。不过,我告诉你,我是直到今年夏天去北京找她,才了解到她的世界里有你这个人的存在。也就是说,她跟你交往了两年多,都没有跟我透露一丝风声啊。可见,你是多么的拿不出手啊。”她的声音尖利而酸涩味十足,好像是曾经与他交往,是小晴多么见不得人的经历。
    小晴没有将他的存在告诉家长,这个多少是他没有预料到的。因为,最初的最初,他就问过小晴,你我交往,是一时间的好玩呢?还是为了结婚?小晴很是不悦的说,谁没事闲的过家家吗?都是这个岁数了不为了结婚谈什么恋爱?他还很恼的纠正道,什么这个岁数,说的跟七老八十似的,我们不过才二十三岁吧。小晴笑道,那也不是玩闹的年龄了。我跟你就是认真的。她捂着自己的胸口说。有心为证,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
    那时候的他,不能说不感动。虽然,追他的人从小到大大有人在,但是,真正能用一两句话就把他的心刺穿的人,这一生,恐怕也只有她了吧。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子,却是在偷偷的与他交往的。并且最终又偷偷的离开,连一句再见都没有留给他。
    想到这里,他说,“那是我们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
    女人又笑了,“准备什么?一套北京郊区的房子吗?貌似你们两个人的工资加起来不吃不喝,再除去通货膨胀的因素,五十年后,买一套五十平的房子应该没有问题。”她确定的在脑子里算了算,然后,又重复了一下,“嗯,应该没有问题。好吧,那么,等五十年后,我这个当妈的估计也参加不了你们的婚礼了哈?”
    这样明明白白的羞辱,在今天的他想来,是一分一秒都无法容忍的。当年的他怎么就咽下了那口气呢?他记得他当时只是垂手而立,底气并不足,“我们可以奋斗。未来不定数的。”
    女人似乎一下子抓到了破绽,一拍大手,“陈争啊,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啊。”她指指身后的平房,“这是阿姨我,半生所居住之处。我和你叔叔都是从事教育行业的。说白了,就是穷书生。我从站上三尺讲台那天开始,就盼着有一日,我能转了大运,住上西城的高楼,上下班能开上小车。冬天能穿起个貂皮儿。可惜啊,我这没有定数的未来,就在日日磨碎的陈年谷子上消磨了。到今天,快退休了,我还住这儿呢。人这一生,该挣多少钱,那有个定数的。当然,我是唯物论者,不是宣传宿命论哈。我只是说,一个人的境界想要彻底的超越,不是不可能,太难啊。你可以用一生去赌。我能吗?我的女儿能吗?你那么爱她,你又舍得让她跟着你一起豪赌吗?赌赢了是好,输了呢?赔上的可是一辈子啊!”
    “阿姨,我懂了。”他终于开窍了。他把手中的碗往唇边凑了凑,但是还是没有下定决心喝下一口。他记得那时候刚刚毕业,他莫名其妙的因为一场招聘会认识了她。他是搞美工的,她是做文案的,碰巧一起面试一家网络销售公司。后来他面试成功,而她却落选。不过,她却没有气馁,几次打电话给人事部,要求试试。后来,她就来公司上班,然后就缠上了他。试用期过后,她还是没有留用。不过,却俘虏了他。那一个月,她像是一个影子一样,只要是可以见缝插针的机会,都可以看到她在他身边。他不是个情感白痴,这些年,追求他的女孩子也不在少数。但是,这个女孩子明显跟别人是不一样的。虽然不相信一见钟情,但是,他不能否认,从一开始看见她,他的心就不能平静了。可是,那些从小到大一只纠缠自己的身世让他总也无法勇敢的面对自己。尤其是面临情感的问题上,他宁愿像是一只鸵鸟一样把自己埋在地里。能晚一天面对便晚一天吧。可是,眼前这个女孩子,他真的不想错过了。他想了很多方式与她摊牌。最后,还是很不咸不淡的说,我买不起房子。
    “这就是你担心的问题吗?全部的问题?”她拍拍胸脯,有些后怕的,“我还以为你觉得我不够优秀,连个工作都保不住。不过,我会继续努力的。我们一起加油。”
    “婚姻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的。怎么说呢,跟着我你会很辛苦的。我的家庭比较复杂一些。我是单亲家庭——”
    还没等说完,她就抢过话头,“哎呀,单亲怎么了,这不成其为拒绝我的理由。只要你不嫌弃我双亲就行了。”
    “我还有个姐姐。嫁的不好,又被休了。精神不太好。我得供她医药费。”
    “哦。”她的眼中还是闪过了一丝阴霾。但是,只是随即一闪。她摆摆手,“没关系啦。我们将来会和她们住在一起的是吗?”
    这个他是很肯定的回答,“不,那是不会,我都好多年没有回家了。这辈子估计你们见面的机会都很少。只是经济上,接济她们就行了。”
    她很满意的点头,睫毛忽闪忽闪的,“可是没有别的问题了吧?”
    “没——”
    假如时光可以倒流,那时那刻,他或许应该毫无保留的将一切和盘托出。那么,他也不至于有今日之被动。但是,只是一念之差,他还是保留了一些内心深处最为隐秘的东西。至于原因,冠冕堂皇的说,是害怕失去她。实质上呢?或许不是那么简单。他自己都羞于承认一切的一切吧。
    但是,把一颗毒种子种植在岁月里,哪怕不闻不问,它终究会生根发芽,长成一片毒花,你妄图用火焚烧,用铲子连根拔掉,也总是会有春风吹又生的时候。倒不如,最初的最初,没有种下这颗种子。
    但是,即使时光倒流,或许,他依旧会选择隐瞒。因为,他害怕,她真的害怕当时单纯得如同一张白纸一样的小丫头被吓得转头逃跑。那么,他连这匆匆的两年三个月偷来的幸福也变成泡沫了。倘若如此,他将连这一点足以支撑自己走完余生的温暖的回忆都没有了。
    “只要你不嫌我穷——”他还没有说完,嘴巴已经被一只白嫩嫩的小手堵住,她的眼神炽烈的望着他,“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从此以后,有我了,你就不一样了。”
    是的,不一样了。他的生命从此如同一棵被注入了甘霖的枯树,落地生根,光芒万丈。
    确实,她跟着他是受了很多苦的。当那些苦难岁月变成了回忆之后,人们总喜欢为过往的经历加一些浪漫的色彩。但是天知道,在当时当下,当生存的原生态像个剥了皮的烂橘子酸涩涩的臭烘烘的摆在你的面前,你也确实需要些勇气去咽下它消化它。难道是琐碎无奈的生活渐渐的磨灭了她的勇气,让她不愿意与他一起创造一个未来了吗?他不相信。因为,在那场变故之前,他看不出她有任何背弃他的迹象。她不会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她母亲一厢情愿的想法。于是,他把那碗水平放在井盖上。他摇摇头,“小晴不会的。你可以说出一千个理由来,唯独这个,我不相信。她不是势利眼的人。”
    “势利眼?小伙子,你这个形容未免有失妥当了。用现实这个词语好一些。”女人显然已经没有耐心了。她看看老公,又看看日头,“晌午了,该做饭了吧。”又转向他,“我们家没有什么好饭菜,就不留你了。你相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我跟你说实话吧。其实,那天发生的事情纯属是一个由头,也就是感谢你们一家三口前门大街的一场作秀,给了我女儿一个理由,一个勇气,彻底的离开你。”她轻描淡写的说,“其实我们的车票都是早买好的。我那次去北京就是接她回家相亲的。说白了,我跟男方的家长都已经把事情定下啦。就等着两家儿女一见面,就成了。他们两个呢,是大学校友,情投意合,门当户对……”
    任凭是再有涵养的人,也不可能再把这些话听完了。当他猛地端起碗把水一饮而尽,女人才自行打断自己絮絮不止的话头。然后,很浅浅的翘了一下嘴唇,“这就对了嘛。”
    看着她得逞的神态,他很想一个巴掌掴过去。但是,他忍了。他把满腔的怒火和满嘴黄连般的苦味化为了几句似轻似重的话。
    倘若有一日重回此地,我就算掘地三尺,也必定找到她!他在心里说,我要当面问她,究竟是我负她,还是她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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