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篇章一 雨霖铃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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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夏夜,群星辉映,月中天。
    王宫殿,昙花满苑,人无眠。
    有仍氏国土自入夏以来,滴雨未落,寸风不起。
    京畿长宁王宫内,灯火通明,宛如白昼。
    此刻惠姬宫内,一众宫人行色匆匆,手持铜盆,争相奔走于内外殿。殿内群声嘈杂,产妇撕心裂肺地恸嚎,接生婆阵阵催促,嬷嬷碎碎念念。本就炎热的仲夏夜,是以分外闷热、焦虑,一如殿外候着的众人。
    年入迟暮的有仍王双鬓灰白,焦躁地候着,看着来来回回穿梭的宫人,愈加神思不安。王妃候在一旁,倒是略显从容,轻言细语,宽慰着自己的夫君。
    内殿之惠姬,乃是有仍王之宠妾,怀胎十二月,临盆在即,恰逢难产。
    叮。铃。叮。
    声声脆鸣回荡在偌大的宫殿,起风了。
    有仍王闻声,觉得颇为熟悉,经王妃提醒方才记起,这是惠姬命宫人悬于宫门处的铜铃。美人善歌舞,舞姿翩跹,铜铃清扬。是以自己才命良工巧匠铸了诸多铜铃赠予美人。
    【生了,生了。】接生婆欣喜的呐喊。待用热水洗净了刚出世的婴儿,便早早抱到有仍王身前,叩首道,【贺喜大王,喜得王子。】
    有仍王老来得子,自是喜不自胜,抱过襁褓中的婴儿,开怀大笑。
    襁褓中的婴儿盯着大殿上方的一位出现紫衣女子,紫衣女子见婴儿盯着自己,不禁愕然,隐了身形,竟凭空消失。
    王妃率众嫔妾福身恭贺,【贺喜大王,喜得王子。】
    众人还未平身,却闻得嬷嬷在内殿一声尖叫,【惠姬大红,见大红啦。】
    有仍王心下一紧,连忙踏入内殿,还不及走至床前,却见惠姬昔日那双敛尽霜华的黑眸已然失了往日的光彩,徐徐合上,头一斜,便撒手人寰。有仍王恸喊爱妃,奈何斯人已逝,再也不能如往日般巧笑倩兮。
    一旁被嬷嬷抱着的婴儿,从出世便未曾哭闹,现在突然哭将起来,声声撕心裂肺,好不凄切。无论嬷嬷如何哄,却是不肯罢休。
    适时,殿外突然狂风阵阵,霎时,一道电闪雷鸣划破天际。暴雨便落将下来,砸地有声。宫殿外的铜铃在狂风骤雨中,摇摆不定,声声铃音此刻亦是毫无章法,全然不似往日般悦耳。
    有仍王从嬷嬷手中接过哭闹不已的孩子,轻轻拍抚着,道,【哭吧,王儿,你母亲来不及看你一眼道个别,便去了,孤知道你心里苦。】
    王妃亦掩袖拭泪,从旁劝诫道,【大王还需保重身体,惠姬已逝,毕竟为大王诞下王子,也算不辜负大王平日的厚爱。】
    有仍王冲着王妃摆了摆手,徒自叹气,【孤倒宁愿她付了这份厚爱,也不愿失去这解语花。】
    王妃道,【古来孕者多险,命皆天定,非人力所能转圜,还望大王莫要过于悲伤。这孩儿一双明眸倒和惠姬生的好像,何尝不是惠姬妹妹留给大王的念想。】
    有仍王道,【既然你这么喜爱这个孩子,那就让这孩子养于你膝下吧。况且你素日里和惠姬交情不错。罢了,你们都退下吧,孤想一人静静。】
    众人皆退散,空余一生者一逝者,烛火幢幢,随风摇曳,洒下一地的烛泪。
    雨霖铃,声声乱人心,空悲切。
    离有仍王宫不远处,隔着几条街巷,一群身着夜行衣之人行色匆匆,个个手持刀剑。原本明月高悬的夜晚,忽然降下瓢泼大雨,刺客头领仍旧按照原计划行事,率着众人飞奔于雨幕之中,顾不得脚下的泥泞,径直杀向牧正府邸。
    牧正府邸内,夏后少康方阅完禹书,灭了灯火,正欲就寝之际,忽心神不安,待走至屋门处,听到几不可闻的刀剑出鞘声,下一瞬,屋门被踹开,刀光闪过,劈将过来。少康急忙身形向后闪去,避过一击,转身到桌案处,拔剑相迎,怒喝道,【你们是谁,竟敢私闯官员府邸!】那两名刺客眼露凶光,哪里搭话,一前一后,剑剑指向要害,少康想到内院的妻子儿女,无心恋战,故意左手卖了个破绽,待他二人挥剑刺来之际,身形向右一闪,逃出此屋,奔向内院,早闻得内里的刀剑声。长子克留、次子予一并妻子被三四名衙役护着,地上已经躺着好几名衙役和刺客的尸体。突然一名黑衣人举刀挥向自己的妻子,而她身旁的衙役却无暇顾及,少康将手中之剑掷向那名黑衣人,刺客及时收手,仍旧被划出一道伤口,顾不得伤痛正欲举刀再砍,少康已近身旁,搂住妻子一个转身,护住了妻子,却背上被刺客砍了一刀,他取下嵌在门框上的方才投掷出去的佩剑,双耳凝神,一个转手将剑从自己腰际插入,正中刺客脾脏,刺客应声倒下。
    少康对衙役道,【带公子和夫人从右偏门撤退。】衙役应声,且战且退,走到右偏门处,两名衙役分别抱着两名公子骑上马,就在子予被衙役将要抱上马之际,一名刺客尾随而至,突然刺来,衙役来不及防备,便中剑倒地,眼看着刀剑将要挥向子予,少康妻绯烟撕心裂肺地吼着,飞扑过去,将子予护在怀中,刺客剑落,剑从后背入,前胸出,将将要刺入怀中子予之际,绯烟腾出左手,死死握住剑,那纤弱无骨之手让剑再不能前进半分,剑锋锋利,鲜血顺着手腕直流在素衣之上,和着雨水,氤氲开来。刺客见状,拔出长剑,将她怒踹在地,再要刺去,被方才倒下的衙役拖出左脚,前进不得,刺客便转身,手起剑落,砍下了衙役的手,却不及防身后到来的少康,一剑入心,瞪大双眼,不甘地倒在地上。少康连忙走过去,抱住绯烟,哽咽道【夫人,你振作些,我带你出去。】言罢,起身将要抱住妻子,怀中女子紧执少康之手,鲜血从嘴角渗出,孱弱地笑道,【夫君,绯烟怕是再也不能陪你,照。。。照顾好。。。予儿】子予已从惊下中缓过来,拉着娘亲的手嚎啕大哭,【娘亲,你。。。你流血了。。。】绯烟拉着子予的手,眼中流露着深深的眷恋与不舍,【予儿,不哭,娘亲。。。娘亲会永远陪着你的,你。。。你将来。。。要辅佐你父后,复兴。。。大。。。夏。】言毕,香消玉殒,手无力地从少康手中滑落。少康噙住泪水,替妻子合上双眼,咬紧牙关,心下一横,放下绯烟,抱着子予跨上马,对着身边仅存的三名侍卫怒吼道,【走!】
    少康与众人扬起手中的马鞭,狠狠一挥,烈马冲进雨幕,马上的子予回首倒在泥泞中的身着中衣的绯烟,凄楚地哭喊着娘亲。刺客在身后紧随,无奈跑不过烈马,不得不放弃,趁着夜色消失在长宁城内。
    第二日,久不生事情的长宁城内已是沸沸扬扬,昨夜三件大事已是家喻户晓。其一,昨夜大雨,久旱逢甘霖,总算不至于颗粒无收。其二,宫内惠姬产子丧命。其三,牧正府邸被屠戮,牧正夫人惨死,其余人生死不明。关于第二件事,坊间倒是颇有些传闻,一说惠姬之子乃是运星,刚诞生就为久旱的有仍国带来甘霖,以后必定会庇佑我有仍年年风调雨顺;一说惠姬之子乃是丧星,甫一出生,自己的娘亲便殁了。然则,亦有许多人不敢苟同丧星之说,众人以为自古以来,孕妇产子便是风险大事,这是惠姬自身命不好,且凡人皆是待于娘胎十月,而惠姬之子硬是多留了娘胎两月,足见不是凡人。
    长宁王宫内,遒人、啬夫、大理、瞽等官员皆是默不作声,候在一旁。有仍王此时并不愿处理这些政务,奈何身为一国之君,身不由己。方才在后宫之中,王妃还拉着自己哭诉,希望严惩凶手,以慰藉她死去的妹妹绯烟。
    【大王?】遒人试探着。
    【嗯。】有仍王放下扶首的右手,揉着太阳穴,道【就照爱卿的意思办吧。今年北境以内,赋税皆免除一半。让百姓休养生息吧,这场旱灾确实严重。】
    遒人拱手称诺。
    【大王,那姒牧正这件案子?】大理紧随其后。
    【罢了,又能怎么样,寒国军力数倍于我有仍,孤能如何。少康现今也已离开有仍,想来以后该是安宁些了。】
    有仍王瞥见瞽欲言又止,索性摆了摆手,道,【惠姬治丧之事,爱卿自己斟酌即可。顺道将王后之妹,姒牧正之妻也一并治丧吧。孤乏了,你们且退下吧。】
    几位朝臣道了声诺,便徐徐后退出政殿。出得殿门,大理倒是憋不住,叹了口气,道,【大王对大寒国如此忍让,任由刺杀我国朝廷官员,这让百官如何看待?哎。】
    遒人赶紧扯住大理的袖口,示意他赶紧闭嘴,【大王也是没有办法,大寒国实是强于我国,若是硬拼,无异于以卵击石啊。大理还是趁早想些别的法子,遮掩此案便好。】
    大理苦着一张脸,【哪有这般容易,你当百官都是愚昧之人?】言毕,摇了摇头,叹着气走出去王宫。
    大漠无边,长河落日斜。
    绿荫难觅,千里无人烟。
    有仍氏与有虞氏间的金色荒漠上,数匹快马纵横,前头四匹马,其中两批快马上分别骑着一成年男子与一孩童,众人皆身负刀伤;后头约莫十数匹马,腰间陪着刀剑,穷尽追赶。荒漠上,一无绿荫遮阳,二无水解渴,众人和马匹皆是疲惫不堪,然则性命攸关当口,众人皆顾不得许多,仍是狠命抽打着马鞭,恨不得坐下之骑能插上双翅,逃出生天。
    突然前头一匹马不堪重负,脚下一个趔趄,轰然倒塌在地上,嘴中不停喘着粗气,四肢不停地抽搐,座上的克留和侍卫一并被摔倒在地。后面追赶之人见此,愈加兴奋,扬鞭将要追上来。少康与众人勒住马,回首看着后方追赶的刺客,眉间染上犹豫神色,四下打量着周围。摔倒在地的侍卫连忙起身,扶起摔倒在地的公子克留,抱到另一名侍卫手中,大喊,【后上快待公子们走,属下留下来拖住他们一阵。】
    少康看着眼前忠心耿耿的侍卫,凌乱的头发被汗水濡湿,凌乱贴在脸上,忽然间,他作出了一个在自己看来亦不是十分明智的决定,对着众人道,【都留下来罢。】
    身边一群手下,衷心如斯,为了自己大多皆已牺牲,如今只剩下身边的三位,又怎么忍心抛弃?
    侍卫们皆喊道,【后上,来日方长,我们今日保存实力,他日定可东山再起呀!】
    少康眯起双眼,望了一眼这大漠夕阳,嘴角扬起一抹绝决的笑容,对着众人道,【这八百里荒漠,我们才行走了一半,马匹已经不堪重负,我们逃亡时又未曾带着水,未必走的出去,再者你们跟着我到现在九死一生,我怎能忍心舍弃你们?你一人又能拖住他们多久,不过白白送了性命。】
    侍卫还要再言,少康挥手示意不用多言,抱着自己身前的子予道,【子予怕不怕?】
    刚刚失去娘亲的小人儿,脸颊上仍旧挂着泪痕,带着稚气的童音道,【不怕。】
    少康又问另一个儿子,【克留,你呢?怕不怕?】
    克留拍着胸脯,大声喊道,【不怕,怕的话就不配做父后的儿子,夏后氏的子孙。让他们放马过来吧!】
    少康扬天大笑,【好!好!你们不愧是我夏后少康的儿子!】
    【阿晋,就宰了你那匹马,众人饮些马血,准备和这帮牲口决一死战。】少康对着站在地上的那名侍卫道。
    【让我来。】克留挣脱下马,抽出身上佩刀。
    【好,让克留来。】少康大笑道。
    克留走到躺倒在地的马身旁,伸出左手轻轻抚摸着马首,【马儿,多谢你载我逃出重围,现下我们已是走投无路,你便再帮我们最后一次吧!日后若是我们大难不死,我定会为你建个冢铭记你的恩德。】说罢,用手捂住马的双眼,扬起手中之刀,一咬牙,捅进马脖子里,顿时腥热的马血溅了他一脸。他对着马脖颈伤口用手接了些许马血,强忍着胃部的恶心饮了下去。众人多少也都饮了些许血,虽然滋味难受,但总算缓解些许口干舌燥。便抽出佩剑,准备迎战。
    及至后面追兵赶上,便被眼前这幅景象震慑几分:众人双目圆瞪,嘴角的血迹将干未干,衣衫褴褛,宛如凶神恶煞的食人一族。
    刺客头领扬起右手左右比划,人马便分出左右两队,将少康众人团团围住。少康和其他两名侍卫均在马上,相互背贴背,地上一名侍卫站在少康马前举剑守护着。
    刺客渐渐将包围圈缩小,气氛僵持了一瞬,头领一个手势,瞬时从队列中冲出三人,举剑砍来。将将近身之际,阿晋手中甩出三枚钝器,皆击中那三人的眼睛。他三人忍不住钻心之痛,用手捂住眼睛,一不留神,从马上摔了下来,被阿晋快步近身补上一刀,便都去见了阎王。
    这下刺客们亦不敢轻举妄动。
    日落西山,天色便渐渐暗了下来,刺客头领心知黑夜中更难对付,一不留神便能让他们逃脱,于是吼道,【一起上,他们统共才六人,其中还有两个乳臭未干小儿,我们还有一十五人,拍他们作甚,先把那个会放暗器的解决了。】
    众人听了皆受鼓舞一般,骑马冲了过来。顿时刀剑声四起,刺客人多,阿晋也只来得及打中两人,便被近身的刺客割到了手腕,那刺客见他受了伤,顿时兴奋起来,举刀再砍,阿晋委身闪过,忍者手上伤痛砍伤马蹄,刺客眼看着将要跌下马,本欲趁机灭口,忽闻耳后杀气已至,连忙侧身闪过,举剑相迎。
    再看众人,皆是陷入了以一敌众的局面,刺客们很快冲散了少康众人,让他们首位不能相顾,少康和另一名侍卫还要顾及身前的孩子,难免束手束脚,却也让敌人有机可乘,有人招招剑指孩子,有人趁机偷袭,如此下来,他二人均是负伤不少,不多时,均被打下了马。
    厮杀了一阵,已是新月初上,大漠上顿时变得寒冷。
    少康众人奋力战斗,又重新聚在一起,回首己方已经损失一名侍卫,对方依旧还有十人。
    刺客们亦不敢松懈,原有十八人,竟被这四人杀的剩下一半,真是不可小觑。
    十对三。
    不容乐观。
    不过,既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又何须再来这些许担忧。正准备再战。忽然一阵笛音响起。
    那笛音如诉如慕,婉转清扬,配上这大漠、冷月,略显荒凉。
    刺客头领对着不远处两个模糊的人影,道,【什么人,在哪装神弄鬼?】
    【装神弄鬼?哼,真是好笑。】远处的女子笑道,【我好端端站在这里,你见过鬼有影子么?】说罢,女子风情万种地摆了个姿势,倒是婀娜翩跹。
    【老子不管你是谁,识相点,赶快离开,不要妨碍我们办事。】刺客头领道。
    【哦?这么凶,姑奶奶还就喜欢妨碍别人了。你们办的这是什么事,以多欺少么?】女子讥讽道。
    【老大,少和他们废话,解决姒少康他们要紧。】手下道。
    【对,大家上。】刺客首领招呼众人举起刀剑。
    少康托起怀里的子予,和众人举起剑准备迎敌。
    许久,也未见动静。
    只听女子一声,【倒。】
    马上双眼睁着的众人,皆应声倒地。
    少康愕然,这女子竟是何时动的手?莫不是?和刺客说话的当口?
    【多谢贵人相助,请问尊姓大名,少康日后定当登门重谢!】少康冲着远处两人的身影作揖道。
    【贵人?哈哈哈,呆子,你看看人家多会说话。】女子轻佻地挽起身旁手执玉笛男子的一缕头发把玩道。
    男子佯作不屑,拍掉那只不安分的手,自顾自走了。
    女子急忙追了上去,口中喊着【呆子,等等我!】
    二人就此消失在浓浓夜色之中。
    【这二人好生怪异。】身旁的侍卫道。
    【咦!】另一名侍卫翻过倒下的刺客尸体,发现胸口插着一株不知名枯草,奇道,【没想到这枯草也能杀人,这二人真是厉害。】
    少康听闻,走上前来,看到血泊中的那枯草,突然想起了逝去不久的绯烟。
    他认得这枯草,这是艾草,是占卜师常用之物。
    绯烟曾和他提过有位好友,善用艾草占卜。
    若他猜的不错,那位女子便是女艾。身旁的那位男子是谁,少康便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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