Ⅶ
    时隔两个月的这场围攻王都的叛乱，似乎已经停歇。安然一路沿着偏僻的村庄前行，并没有发现异样。
    三天后，他停留在第一次捕捉到凡·孟德拉斯精神波动的地方。
    罕那没回来那晚，安然和凡·孟德拉斯谁都没有睡好。天微微泛起鱼肚白，凡·孟德拉斯知道不能再等了。
    他带着安然一路沿着乌兰布图的山脚前行。风吹来微咸的味道，他知道，他们的目的地快到了。
    安然坐在海岸边的风洞内，坐立难安。他知道有些话太任性，他不能说出口，可是……
    “想说什么就说吧。”凡·孟德拉斯睁开眼看他。片刻的休息让他的精神看起来好些了，却依旧显得脆弱。
    “罕那他……”
    他想说，那是他的朋友，是他来到这异世第一个真心对他的人。他想说去救他。
    可是看着凡·孟德拉斯那张略显苍白的脸，他怎么还能说出口。
    “想去救他吗？”安然的想法是逃不过凡·孟德拉斯的。
    “我知道这话很任性，我知道这次的任务……”
    “会去救他的。”
    安然惊讶地看他，才发现他的嘴角似有笑意。
    “他也是我的仆人不是吗？”
    安然笑了。随即又担心起来：“可你的身体……”
    “不必担心。”
    “我这一半的精神力你还是……”安然重提这个要求。
    “你留在这里，会有用处的。”
    “什么？难道说你要一个人……”
    “你说过有任务在身不是吗？”凡·孟德拉斯第一次面对他微笑，“如果有人追来，你就隐在海里，用精神力撑开一个空间。波尼波尼曾发现过大量‘库荣’，这点精神力波动，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那你呢？”
    “我很快便会回来，和罕那一起。”凡·孟德拉斯站起身，“若是三天后，仍没有我的消息，你就一个人走吧，不要回王都，一个人去更自由的地方吧。”
    “凡·孟德拉斯。”安然叫住他，“我能叫你凡吗？”
    凡·孟德拉斯并没有回答，只有逐渐加深的嘴角，在安然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时他并不知道凡·孟德拉斯对他说的话到底是何意，也不会想到，那是他看到的，凡·孟德拉斯最后的笑脸。
    安然等了凡·孟德拉斯一周之久。
    凡·孟德拉斯走后不久，为了安全起见，安然就隐藏在海里。意外的是，他进入波尼波尼没有丝毫不适，反而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就像母亲的怀抱，让他安心。
    在第七天的时候，安然终于确信，凡·孟德拉斯，一早就知道，自己根本不会回来。
    他一定要找到他。
    Ⅷ
    “孟德拉斯大人，实在没想到，您也有今天。”
    凡·孟德拉斯手臂张开，被束缚在十字架上。他双目紧闭，绝美的脸苍白如纸。
    “当初我有意与您签订主从契约，谁知，您竟看不上身为阿昆克的我，选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阿扎尼鲁。我早说过，您会后悔的。”
    那位阿昆克头领，看着凡·孟德拉斯的嘴角渗出鲜血，得意地大笑起来。
    围攻王都的计划泡汤，他开始率部下撤退，却没想到会有意外之喜。他当然认得罕那，那个抢走他做凡·孟德拉斯仆人的人！他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激动地沸腾，他的机会来了。
    只要抓住罕那，凡·孟德拉斯就不会坐视不管。他精心策划了这一切，不仅可以报复凡·孟德拉斯，甚至可以去与那位王谈条件。只要想到这里，阿昆克就止不住想要大笑。
    “阿昆克头领，外、外面有位自称是女神的人……”
    阿昆克的笑声戛然而止。凡·孟德拉斯低垂着的头微微一动。
    女神？阿昆克一直以为那不过是个幌子。他瞟一眼凡·孟德拉斯，放弃了动用精神力逼问他的想法。不管是真是假，他会会便知。如果是真的，那可真是天意眷顾。阿昆克兴奋起来。
    而这是安然在村子里蛰伏三天，想到的最笨但最有效的办法了。
    无论如何，他都要见凡·孟德拉斯一面。
    “你们是什么身份，竟也敢让我露出真面目？”安然呵斥。
    “哦？那不知我是否有幸一睹女神大人的尊容呢？”阿昆克信步走出。
    “你可是他们的头领？”
    “正是。”
    “若你把凡·孟德拉斯和他的仆人还给我的话，我或许可以考虑……”
    安然猝不及防，已经被阿昆克用精神力掀开了兜帽。
    一头黑而长的头发披散至脚踝，半露出他精致的眉眼。齐律齐律没有女性，但眼前的人分明就是一位女子。
    阿昆克精神一震，周围已有不少民众跪倒，大呼：“女神大人。”
    “无礼之徒！”安然佯怒，“既如此，还不快把我的两名侍从还我！”
    阿昆克按捺住内心的狂喜与疑惑，他上前一步，似乎想要抓住安然的手。安然刚想喝止，脑中传来一阵熟悉的波动，他迅急地向一间屋子掠去。
    “快拦住她！”阿昆克大喝。
    安然脚下微顿，却咬牙继续急走。刚才为了抵御阿昆克出言试探时连番的精神攻击，他几乎用尽了凡·孟德拉斯留给他的所有精神力。现在，他只有拼尽全力支撑，才没有倒下。
    “凡！”
    安然看到那样虚弱的凡·孟德拉斯，心痛地好像要炸裂。
    这群蝇营狗苟之辈，他们竟敢、竟然……
    安然的内心似乎有什么要喷薄而出，让他的全身都要燃烧。恍惚中，一股清润的细流缓缓浇灌在他心头，他的意识才渐渐回拢。
    凡·孟德拉斯，他竟是在为他使用他最后的一点精神力！
    安然什么都没有想，径直吻上了凡·孟德拉斯的唇。他只知道身体的接触可以传递精神力，却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是凭借本能，尽情地吻着。
    凡·孟德拉斯感觉自己身体的力量以惊人的速度回复着，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如果安然此时与他对视，一定会惊讶，那张一直淡漠如斯的脸，竟然会有那样震动的表情。
    那不是他的精神力。凡·孟德拉斯感受着那个熟悉到让他永生都无法忘记的波动，清幽的眼眸染上无奈的痛色。
    阿昆克不可能阻止已经恢复的凡·孟德拉斯，只有眼睁睁看着他们逃离他的掌控而去。
    Ⅸ
    安然本该是朵拉朵拉的大功臣。可是一连三天，他被安置在一间豪华的殿宇内，却连一个人都没见到。
    他终于知道自己是被软禁。
    他感到愤怒，更多的却是委屈。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被这样对待，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被这样对待那个人却能不闻不问。
    “我要见凡·孟德拉斯！”
    不管他如何呼喊，回答他的只有漠然。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他一定要出去，去向那个人问个明白。
    凡·孟德拉斯留给他的精神力似乎还有残留。安然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想到真的放倒了卫兵。
    他悄悄溜回凡·孟德拉斯的府邸，却没见到一个熟人。
    “今晚庆功宴，陛下好像把主人留下了？”
    说话的人正是汉斯。
    “毕竟那两位好久都没有……”
    两人暧昧地笑了。一股异样袭上安然的心头。
    安然悄然地摸进特拉杰的寝殿，却连一个卫兵都没有遇到。
    一声压抑的呻吟却让他全身都僵住了。那是……
    两具赤裸相缠身体，亲昵到刺目。特拉杰正伏在凡·孟德拉斯身上，而凡·孟德拉斯的脸上是安然从未见过的妩媚与销魂。
    安然后退了一步，感觉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他听到里面说：“凡，这次你立了这么大的功，想要什么奖赏？”
    功？什么功？总之，绝不会是护送他出逃的功。
    安然惨然一笑，原来是这样。他终于想起签订主从契约的那天，他脑中闪过的凡·孟德拉斯的全名：阿玛·凡·孟德拉斯·格鲁斯。
    他不是王族，却被冠以格鲁斯之名。他不是王族，却拥有阿玛级别的精神力。
    安然早已知道，只是他从未在意过罢了。
    内心不断有什么东西在崩塌，安然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Ⅹ
    安然觉得自己似乎身处一片黑暗之中，或者，他只是在做梦。
    十几年的人生阅历，走马灯似的在他脑中闪过。昔日的旧友在纵情大笑，熟悉的屋舍与街道一闪而过，他抓不住分毫。不要，别走！别丢下我，这是哪里？
    安然惊恐地回头，却发现自己在一个温柔的怀抱。周围是一片湛蓝的世界，就像海洋。
    那双温柔的手轻抚他的脸颊，怀着无尽的慈悲与大爱：“孩子，如果你也爱上了他，那么梦醒了，你就知道你是谁了。”
    “妈妈……”安然喃喃，泪从他紧闭着的眼角滑落。
    “你终于想起了？”
    安然睁眼，看到了那个邪魅懒散的人。
    “女神玛利亚之子，玛利亚·安·让。”
    想知道你的父亲是谁吗？”
    安然拼命地摇头，泪不断从他眼角滑落。
    不！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十七年前他为了我，欺骗了高高在上的女神，把她拉入凡间。十七年后，他依然可以为了我，欺骗你。”
    “你……你要干什么！”安然看着一步步向他走来的特拉杰，已经模糊一片的眼中充满了恐惧。
    “神之子，你该不会不知道，身体的接触可以传递精神能量吧。那么我告诉你，交姌是最直接彻底的办法。”
    “不！”我已经知道了，是我不该介入你们，我退出！可是凡·孟德拉斯，即使我被这样对待，你依然能视若无睹？
    朵拉朵拉王都之中，一声哭喊响彻云霄。就像被折翼的神鸟最后的悲鸣，让所有听到的人都伤心落泪。
    一切都是假的。安然十七年的人生，不过是母亲给他构造的一个梦。他怀着她对那个人全部的爱降生，却仍是抵不过被踏为泥土，辗落成尘。
    安然笑了。他笑了很久。因为他决定，自己此生不会再笑了。
    安然离开了朵拉朵拉。他既决定要走，便谁也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