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若还有心思开玩笑，那么他就绝不会认为自己正处于真正的困境之中。
    柳一梦便是说笑的人。
    他躺在木桶里，脑袋和双腿、双手都露在桶外，不时被奔来的浪头打湿。若是只看他的表情，一定会误以为他此刻正躺在温软舒适的床上，盖着锦绸织就的暖被，手边有醇香的美酒和各式蔬果，还有他最喜欢的煨牛腱子肉。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真的有盛着美酒的杯子在他口鼻边。他叹道：“虽然不能喝到酒，能闻着酒味也是好的。”
    这正如一个酒鬼就算死也要死在空空如也的酒桶中一样，闻酒味本也是饮酒过程中十分美妙的一个过程。
    这时四个酒桶已离船有一段距离了，只见船只因那个被炸开的大洞而往里灌水，底舱、甲板、桅杆、船帆依次沉入海中。
    柳一梦瞪了艾刀一眼，将扁担往边上一丢，说道：“让你来接应也不派艘好点的船来，派这么一艘普通的船，连修缮工具都没有，不过是破个洞便只能弃舟。”
    艾刀苦笑地摸着光头，手中也没停下，边划扁担边说：“事出紧急，又正值洞庭水务繁忙，分楼里没别的船了，这艘船还是我借来的。”
    洞庭附近多是江湖门派造船为己用，甚少外借或售卖，况且小楼素来不与其他门派交好，愿意借船的恐怕目的不纯。
    思及此，小楼便开口问道：“从何处借来的？”
    “从十大洞天排行第三的西城山洞借来的，”艾刀摸了摸头，又接着道：“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晓得我们这边缺船，便派了个人来告诉我手下的人有船可借。”
    柳一梦一听，嘴里“啧啧”好几声，连连摇头，边说着：“果真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小楼默然，盯着水面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艾刀还待问为什么，却被柳一梦截住了话头，他说道：“还好这是在水上，若是被扔在大漠上，莫说食物了，连水都见不到一滴。”
    艾刀果真被他带偏了念头，便道：“你若是饿了，抓条鱼生吃便是。”话虽然说得十分正经，但话中却有昭然若揭的嘲讽之意。
    小楼突然开口道：“若是不怕死，尽管把这水喝下去。”
    众人听了，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木桶边已有几条鱼翻着白肚皮。再细瞧，那水似乎泛着碧光。
    云苓重重叹了一口气，道：“这水喝不得。”
    她说喝不得，便真是喝不得的。
    小楼闭上眼睛，靠在桶壁，说道：“这里的水流速甚慢，但这藏在暗中的人想必在我们上游，若是他们一直往水里投毒，那我们便不能喝这水。”
    云苓看到众人脸色凝重，心中也沉甸甸的，若她接受杜天麟的馈赠，此刻他们也不必如此狼狈地窝在这几个木桶之中。
    她听得他们三人的对话，明白这十大洞天的人竟算好了每一步，先将他们投到杜家庄所在的岛上，又特地将这配置不善的小船借给艾刀，继而算准了他们会救起那事先在体内藏了火药的人彘，打算炸死他们。其思虑之深、准备之全、手段之狠，当真令人心底发寒。
    这便是师傅口中所谓的江湖么？
    艾刀似乎对自己轻易相信他人极为愧疚，嗫嚅着道：“那……那怎么办？”
    柳一梦将扇子盖在脸上，闷闷地说道：“等死。”
    艾刀摸摸头，脸上还带着尴尬的笑。他似乎什么时候脸上都带着笑，这点与小楼十分相像。
    云苓心底对于这个光头大汉是十分感激的，他豪爽憨厚的性格也着实讨人喜欢。此刻看他十分愧疚，云苓心中也过意不去，毕竟一切是因自己而起，她只好轻声安慰道：“尚未到最糟糕的时候，不必如此。”
    艾刀听到这话，脸上表情更尴尬了。
    云苓悻悻地闭嘴，她这句话听来甚怪，似乎根本不是安慰人的话。她向小楼看去，却发现他闭着双眼，似乎已经入眠，嘴角也沉下了。
    云苓将手探入怀中，再伸出手来时，掌中便是在杜家庄里突然出现在她房中桌上的那朵蒺藜花。蒺藜花的根茎依然打着那个只有她和休羽知道的结，她总有一种感觉——休羽一直在暗处跟着她。虽然她不知道休羽为什么不现身，但她相信休羽这么做有自己的原因。
    云苓也学小楼的样子靠在木桶桶壁上，仰头看着天。在这没有界限的水天之间，人仿佛不过是一颗尘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