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什么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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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止睁开眼睛时,已经是中午了。他迷迷糊糊地抓过手机一看,十四个未接电话。想要打开微信,发现手指抖得按不了键。试了几次之后,他不耐烦地把手机扔到一边,翻个身打算继续睡,没想到身体刚动,就疼得倒吸了一口气。不止手指,他感觉全身的骨头肌肉都在闹叛变搞分裂,不听他的话了。
以前受了重伤,他都会灌下半瓶高度白酒,然后去忍受师姐简单粗暴的治疗。昨晚他决定自己扛一扛--主要是跟何末这小子同居后,家里只有可乐没有酒了--不料这伤口疼起来那么要命。
他想闭眼强迫自己入睡,但又很想上厕所。斗争了半天,颜止终于忍不住大喊一声:何五岁,快滚进来!”
半天了,房门咔哒轻响,何末咬着烧饼走了进来,张着圆圆大眼睛问:“爷有何吩咐?”
“扶爷上茅厕,爷快憋死了。”
何末想了想,转身出去,关上了门。颜止一愣,正想破口大骂,却听见脚步声又靠近了房门。
门被拉开,一个女人大踏步走了进来,不客气地坐在了床边。颜止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股大力揪起,他那刚安抚好的手臂大腿五脏六腑,马上又揭竿而起激烈地打起仗来,颜止疼得不知道该先惨叫还是先怒骂,纠结了一会儿,他决定识时务地认怂,这对师姐最有效了。
他对不请自来的洪斐挤了个笑:“师姐,轻点轻点,小河说我的肘子光瘦肉没点油水,你卸下来就装不回去了。”
洪斐圆眼一瞪,冷笑说:“装不回去就炖了。。。。你这是怎么回事,再往右一寸你的零件都可以不要了,直接捞出来就是一锅九转肥肠。”洪斐按了按颜止左肋下的淤青,又沿着侧腰一直按到后背。
颜止忍着疼陪笑说:“都是皮外伤,睡一觉就没事了。师姐,你带酒了吗?
洪斐:“带了,56度牛二,一会儿就肘子吃。”说着使劲压了压颜止的腰椎间盘,“这一块要是碎了,你也甭凑钱开店了,借把二胡到地铁口卖唱去吧。”
颜止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大师姐,洪女侠,您手下留情,饶了小的一命吧。”
洪斐皱着眉头,盯着颜止说:“石头,你要钱可以找我和师兄商量,别去打黑市擂台了,受这零碎苦头。”看着颜止身上斑马似的伤,她有点心疼。颜止以前也受过致命的重创,甚至差点给人开了瓢,但都没像这次那样,全身上下都没有完好的了。
颜止看着师姐恶狠狠的眼神和温柔贤淑的表情,很想露出一个温暖的笑,不过他的嘴角肿了一块,笑起来怎么看怎么不正经。于是他轻声说:“师姐,真搞不定,我会找你的。”
洪斐盯着他那被盖了戳似的俊秀的脸,知道他宁愿去地铁卖唱,也不会找他们帮忙的。要不他叫石头呢。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手却更不留情地搓揉他的红肿处。她快速地给颜止散淤上药,包扎伤口,那架势就像她不是在疗伤,而是在逼供。
颜止几乎要把牙齿咬碎了,比起师姐,擂台上的医生真是太仁慈温柔了。每次被师姐逼供,哦不,疗伤,他总有报警的冲动。
不过,那时候无论受什么伤,他都会去找师姐。师姐铁手的蹂躏、斥责和教训,是在豆芽湾暗无天日的岁月里,他为数不多能享受到的温暖。他十几岁的时候还天真地想过,等他长大了,师姐嫁不出去,他就娶她做老婆。他对这件事还蛮有信心的,因为他认为师姐肯定嫁不出去。
后来等他终于长大了、懂事了、见过世面了,他的胆子就没那么大了。
他们在柳树胡同吃完了螺蛳粉,就在附近溜达溜达,顺便散散味儿。洪斐脸蛋小小的、眉毛弯弯的、白白净净的一张素脸,不知道为什么说话总有挥之不去的南国口音,仿佛是为了跟她火爆性格匹配似的爽脆利落。现在带着一身螺蛳粉的味儿,更是气势如虹生人回避。
他们一人咬着一根老冰棍,天热,充满香精味儿的冰水淌在人行道上,一路的拖泥带水,在他们身后留下点点滴滴的尾巴。这个城市人太多,人多的地方,活得就要糙点。而即便这么粗糙的快乐,对他们来说也是新鲜的。
何末一抹下巴上的水,吁出一口凉气:“这可没蛋筒好吃。”洪斐:“蛋筒没有蛋挞好吃。”何末不忿:“姐姐,那是两个物种好吗,没有可比性。”
洪斐瞪眼:“蛋长在哪儿都是蛋,有什么不同?石头你说呢。”何末一笑:“丫只吃水煮蛋,甭问。”
洪斐摇摇头,“那你还开什么蛋糕店。还不如开个武馆,现在泰拳可火了,听我同事说好多人给钱去学习怎样挨揍。”
何末:“打来打去的,真没劲。我可不想天天对着那些流血流汗的臭男人,开家蛋糕店多好,来的都是软妹子。”
洪斐横了何末一眼:“都是你撺动的吧。”何末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颜止:“是我自己想做的,我也要看软妹子。”
“看个蛋,”洪斐冷笑:“就那个地点,不靠近学校不靠近购物区,平时出没的都是大爷大妈,你卖点烧饼馒头不行。”
何末:“本来我们也想弄个豆汁焦圈什么的,路口那老头耳背,可生意好着呢。但那个业主说只能卖蛋糕,不能做其他的。他设备都给我们留下了,还说他熟客就够我们吃的了,让我们一定要用心做好,不能把他招牌给砸了。我就说,我们还是找个地铁口或肯德基门口开个早点摊儿得了,石头就是一根筋,非要那个店不可。”
颜止不做声,一口气把半根冰棒吞进口里。离开豆芽湾时,他们几个承诺半根毛也不带走,于是带着几身衣服和一本刚拿到手的户口本,就一穷二白地闯进了这个城市的最底层。何末凭着几分姿色和天真无邪的笑脸,很快就在房地产公司找到个售楼的工作,三个月下来居然存了点钱。有点钱他就兴冲冲地辞职了,跑去找颜止混日子。
颜止卖掉了从小随身带着的一块玉,决定弄个小店,卖点什么都行,了此余生。
但他万万没想到,这里房价租金居然贵的那么离谱,别说店,他在农贸市场摆个摊都是勉强的。两人天天到处转悠,最后找到了一个价钱勉强能负担的店面,在一个老旧小区的门口。
说不上为什么,颜止第一眼就喜欢上这条街。路不宽,两边的槐树长得猛一点的,都能在空中交头接耳了。
平时人不多,早上七八点老头们提着鸟笼和马扎出来,把狗一拴,往树荫下一坐,就是大半天。下午老太太也来了,把孙子一拴,往树荫下一坐,叼着烟打打牌,也能消遣个大半天。这时候,人行道基本就满了,人通过都要走S字形的。
在这么一个老弱病残孕的聚集地,蛋糕店很显眼地坐落在饺子店、小卖部、照相馆、理发店之间,橱窗上一边放着个寿比南山大寿桃,一边放着个快乐成长美羊羊。。。。。
颜止不认识美羊羊,就觉得这只小狗蛋糕挤得不好,耳朵怎么是卷起来的。
他最喜欢的,是隔壁的水族馆,嗯,其实是个卖鱼的店。老板有点小情趣,在鲈鱼草鱼桂鱼甲鱼之间,还养了几箱子热带鱼。
颜止最喜欢看鱼儿。被困在这么个方寸之间,这些小鱼还能悠闲地游来游去。听说鱼的记忆特别短,游完一圈,它们前面又是个全新的世界了。。。。。。看着满以为自己很自由的鱼在傻傻地兜圈子,颜止都会莫名地觉得心安。
他们走到店铺面前时,天快全黑了。老头老太太的欢乐时光也结束了,老街道有点寂静。洪斐对他们的选址并不满意,皱眉说:“这里鬼都不来,谁要买又贵又腻味的奶油蛋糕。”
颜止也愁呢。他每次来老板都是悠游自在地看《海贼王》,书都快卷成棍子了,不知道已经看了多少遍。另外,他在老板的手把手指导下试了挤奶油,老板随手就是一朵玫瑰,他挤了一下,奶油不是从花嘴里出来,而是直接从袋子口喷到他的鼻子上。老板见状,赶紧过来用手抹掉他脸上白白的糊状物,然后很自然地放进嘴里舔掉。
颜止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以后看到奶油都会脑补老板陶醉的样子,从此对此物有了心理阴影。
走进店里时,老板正在。。。。看《海贼王》。他带着黑边眼镜,周周正正的,一笑就有酒窝,不过他几乎没有不笑的时候,所以老觉得他脸上线条好像画多了,总让人有冲动想过去把他的脸拉平。
见到颜止他们,老板正想站起来时,突然目光越过他们,对门口大声说:“贝勒爷,您来啦!”他们微微转身看过去,发现一个戴着墨镜,身着层层叠叠看上去挺时髦的乞丐装的老男人,正精神抖擞地走了进来。
墨镜男笔直地走到老板跟前,慢悠悠地说:“大西,老三样!”老板大西欢快应道:“得嘞。”从冷藏柜里拿出三块点心,是黑芝麻、巧克力和原味的奶油卷。老乞丐捏了一块说:这是上午做的吧,都冻实了。”说着飞快地把巧克力奶油卷塞进嘴里,渣渣掉了一地。
何末在颜止耳边说:“你还是装瞎子去地铁卖唱吧,看看老前辈过得多滋润。”颜止:“等我把头发留那么长了,我们能饿死。”洪斐:“装瞎也是门技术活儿,我看小河更能装。”何末瞪大眼睛,“要我装瞎子,可也太为难我这双明亮璀璨的眸子。。。。”
正说着,老乞丐走过来了,洪斐厌烦地让过一边,她的包就扔在脚下,也懒得挪。老乞丐直直地走了过来,脚绊在了包上,啪嗒一声摔到了地上,奶油糊了一脸。他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在他们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摘下了一塌糊涂的墨镜。只见他双眼半闭,露出一点死气沉沉的眼白。
洪斐心直口快:“呀,老爷子您是真瞎啊!”老乞丐用肮脏的袖子擦着脸:“呦,闺女,我可不就真瞎吗。瞎了几十年,这一带还没人比我瞎龄长的呢。”
大西赶紧过来扶着乞丐,给他递了纸说:“我再给您拿俩,您等着。”老乞丐因为点心失而复得,心情好了,就看向洪斐的方向说:“闺女,爷爷教你个乖,这世道,眼睛长在这里没用,”他指了指眼眶,“看多了还不如看不见呢。眼睛要长在心上,心打开了,眼睛自然就亮啦。”说着,他又急不及待地塞了满口奶油,轻车熟路地走了。
他们仨愣在那里。其实他们都不知道老爷子说什么,就是被他的吃相镇住了。何末吞了吞唾沫,转身问大西:“这玩意儿有那么好吃吗?”大西和蔼可亲地说:“好吃,这还有呢,你们来尝尝。”
何末和洪斐拿起奶油卷大口地放在嘴里,颜止对奶油实在腻味,连碰都不想碰。他问:“这老头是乞丐还是骗子?”大西笑笑说:“他是我的客人,衣食父母。”何末抽空插了一句:“人家看他可怜给他钱,他倒是不客气,都来买甜点了。这不是骗子是什么。”
大西摇摇头,还是笑:“每个人想要的不一样罢了。你见他饿肚子可怜一定要他吃馒头,他岂不真就可怜啦。贝勒爷只是没钱,可不是穷。他从没穷过,要不叫贝勒爷呢,他那样的才是城里的贵族。”
大西又说:“颜先生,您想好了吗?这店您盘不盘。”
颜止看着何末和洪斐的嘴唇糊了一圈奶油,下定决心道:“盘!”
大西很高兴:“这是个好地方,我要不是得回去照看老家的工厂,才舍不得走呢。我们家。。。。。”大西一痛说家史就没完,颜止习惯性地屏蔽了他的声音。
他看向门外,老乞丐早走得没影了。门口稀稀落落的几个行人,正意兴阑珊地提着蔬菜馒头回家。
颜止心想:“那么,这就是新生活了?”随即他又觉得自己荒唐,他从来没有过生活,所以也无所谓“新”了。
从现在起,他才真的活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