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自己的族人设计，以身为饵食····
    心中，定是恨之入骨吧，只是，那淡然的脸上，没有怨恨，没有喜悦，那笑容，也是诚诚恳恳，不卑不亢，中规中矩····
    今夜是我值夜，吃过了晚饭后，天上开始下起细雨，才不过酉时，天色便已浓黑如墨，好在风不是很大，并没有掀起巨浪，但也不敢掉以轻心，我提了一盏风灯，沿着船舷边巡视了一圈，走上甲板时，看到慕容远歌一人站在那里，宽大的白衣包裹着细瘦的身体，但却站得笔直，如松如竹，他长久地注视着眼前的黑暗，面上依旧无悲无喜，他很专注，连我走到身边也尚未察觉，直到我故意加重了脚步，他才如梦方醒般回头看我，眼里有一丝茫然。
    他见是我，连忙作势要行礼，脸上渐渐浮起温和无害的笑意，我看着他躬下去的身子，心里竟升起层层怒意。
    不喜欢这个人！
    虽然他对每个人都礼貌周到，谦和友好····
    不喜欢他的笑容，似乎永远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如同面具···
    突然有些恶意地想，什么样的事情才能令他愤怒或是令他喜悦，想要打破他脸上的面具，看看那层皮囊之下，那颗心，是否跳动鲜活？
    “慕容远歌，我真讨厌你的笑容！”我微微地笑。
    他愣了一下，但仅仅一下，脸色又恢复如初。
    “不恨吗？不想报仇吗？”我移步慢慢逼近他，直视他的眼睛。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垂下眼去，被迫退后了一步，双手抵在船舷上，我伸手抚上他的脸，稍稍用力，使他不得不抬眼看我，这张脸清灵俊秀，若穿上青衫儒服，定是一位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但那双眼，若是细看，便能看见那几近苛刻的克制下，闪烁着的光，如毒蛇般冰凉····
    我看着他因为察觉到危险，眸中不再收敛的冷光，他的眼神狠戾而冷酷，像是一条紧绷到了极限的蛇，随时准备扑上来咬你一口。
    我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吧，比那副虚伪的笑脸，要可爱得多。
    “为什么不复仇呢？”我歪歪脖子，“明明好不容易才活了下来!”
    他抵在船舷上的手慢慢收紧，青筋爆出，他的身子，有一半已经被我逼得倾出船外，雨，越下越大，他的发早已湿透，贴在苍白的脸颊上，雪肤黑发，和那几乎被咬出血的唇，在昏黄的灯光映衬下，显得触目惊心，我放过他的下巴，撩开那湿漉漉的鬓发，将它别在耳后，“你知道的吧，你的族人犯下的罪行，为了自己的利益，将你们活活地推向万劫不复！”
    我依旧微笑着，看着他的脸渐渐扭曲，“你知道吗？被海妖吃掉的人是无法超生的，也就是说，入不了地狱，也上不了天堂！”
    “够了······”
    他的声音像是从嗓子里硬逼出来一般，喑哑粗粝，如同兽语···
    “那些船上的人都死了，被妖物吃得连骨头都不剩，哦，我忘了，你也看见了吧，那些妖怪吃人的样子，若不是你聪明，你早就和他们一样，只剩下魂魄在那片凄凉的海域徘徊不去·····”
    “够了，不要再说了！”
    他的身体如筛糠般地颤抖，眼睛发红，面容狰狞，如同恶鬼。
    我的笑意渐渐加深，“甘心吗？不甘心吧！你的族人们呢？他们在哪里？当你们在恐怖与绝望中奋力挣扎时，他们在哪里？他们在享受着无上的财富与荣誉······踩在你们的尸骨之上！”
    他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竟猛然推开了我，如同充血般的赤目直直地盯着我，嘴里发出低低的咆哮，我微微眯眼，这个样子真漂亮，这才是你该有的模样。
    慕容远歌，不受宠的庶出之子，母亲甚至连名分都没有，不过是个被主人一时酒醉而误了终生的家奴，偏又天性秉异，经商手段了得，连家主都青眼有加，于是被主母设计，上了这艘作为饵食的船。
    “怎么，别人都希望你死你就得死吗？偏要好好地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够让他们尝尝身处炼狱的滋味，只有活着，才能把他们也拖入地狱！”
    他的赤目由凶狠渐渐变得迷惘，绷直的身体也慢慢放松了下来，他专注地看着我，如同一个虔诚的孩子，我依旧微笑着，捡起地上的风灯，转身离去，一道闪电在天边如银蛇般游过，霎时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第二天天色刚蒙蒙亮，我与几名值夜的弟子站在船头，看着前方不远处的一艘船，那艘船很大，比我们的船还要大上一轮，但船帆和桅杆已被昨夜的暴风雨撕扯得残破不堪，甲板上并不见人，我心念一动，旋身飞掠出去，落在那艘船上，果然，一个人也没有，但那属于妖物的气息虽经过昨晚雨水的冲刷，依旧浅浅地留存，满船的货物倒是完整无缺，都是些贵重的金玉之器，我将船的里外都查探了一番，回到甲板上，扯下船头的一面小旗，回到了我们的船上。
    镜夕他们已闻讯出来了，慕容远歌站在他的身后，神色淡然地望着那艘船，只是眼中隐隐有别的情绪，我走到他面前，把手中的小旗递给他，慕容远歌接了过去，半晌才道：“这是慕容家的船。”
    我不免冷笑，那群蠢货，以为投下了饵食，那些妖物就会放过他们，但他们低估了妖物的贪婪，结果自己也免不了成为猎物的命运，镜夕看看他，对我点了点头。
    “那艘船上的人都被海妖吃了，一个不剩，但船上的货物都还完好无损，现在你就是船的主人，你可以带着船去沧海城，也可以现在就回苍玺，是去是留，你自行决定！”
    慕容远歌长久地注视着小旗上绣着的家徽，最终抬眼看我，神色坚定：“去沧海城！”
    我远远地目送着那十几个人上了那艘大船，慕容远歌远远地朝这边作了一揖，但我知道，他的眼睛，在看我，不再小心翼翼地收敛锋芒，他的眼神狠戾而决绝，我突然有些期待，这群拼命从地狱爬回人间的人，将来又会缔造一个怎样的传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