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则又一次的‘不由自主’出现在当天晚上。
    “…欢迎回来《我为演戏狂》第一次大赛直播现场！感谢刚才牧樊带来的精彩表演！”
    “为了照顾刚打开电视机的观众们，让我们快速的重复一下此次比赛规则：此次比赛为个人赛，每个参加比赛的选手自行选择市面已有影视或文学作品，节选个人情节片段进行演绎，之后由我们三位指导教师进行点评！”
    荧屏内，主持人神采奕奕的进行讲说。
    现实中，沈则正在回想自己又一次的不由自主究竟是从哪里起头。
    思绪钻回记忆里搜寻，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就寻找到了想要的答案。
    “啊，今晚是不是有《我为演戏狂》的直播？”
    “直播？那个节目为什么还有直播啊？”
    “喂喂喂，好歹是个选拔节目啊，当然有比赛，我记得是每个月出四期日常培训和挑战任务的记录再外加一场直播的淘汰赛来着的。”
    …
    原来是这样。
    下班时无意间从员工们的议论中听来关于比赛的时间等信息，尽管主观上并没有很用心的将内容记着，但吃完晚饭却是下意识的打开电视，以至于演变成现在疲倦的靠在沙发上，一边揉着肩膀一边收看节目，而不是按照往常的作息去健身。
    沈则实在觉得他应该让顾宁或者顾念则这个名字离他的生活远一点，防止他的生活作息被进一步打乱。
    正当他准备关上电视机时，主持人口中清晰的吐出‘顾念则’这三个字来。
    “…接下来，就让我们睁大眼睛看看，演技备受好评的顾念则带来的表演！”主持人那张格外符合标准审美的脸蛋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声音悠扬：“<枪决>中担任卧底的男主角陈丁被警局中人出卖，因暴露身份而被关在仓库里的节选片段。”
    主持人话音刚落，台下观众一片哗然。
    枪决，这可算是一部人人皆知的电视节目，制作精美，背景宏大，人物众多却各具特色，被称为一部充满英雄主义的电视剧。
    这部电视剧上映当年获得该年度最具影响力电视剧奖，而如今几近家喻户晓的男明星—杨白歌也是凭此名声大噪。
    而面对电视的沈则知道的更多：这部电视剧特意为杨白歌准备的，还有意将男主角设计成一个有血有肉、大义凛然的警察这样的正面形象，以此让此前参演过几个不温不火的影视作品的杨白歌提高身价，一次性跻身一二线明星。
    第一次比赛，顾宁就选择以此为开头，算得上是真真正正的挑衅。
    沈则看着渐渐暗下来的舞台中央隐约的黑色人影，对即将出现的结果已然有了判断：杨白歌半路入圈，从未接受过系统化的学习，演技平平，一路走来大多仪仗着丰富的资源。
    而顾宁…
    这个人，他的片场无处不在，光在节目中，他在监控下、在万千观众的眼里就成功而完美的以一个虚假的人物形象而存在。
    他的演技，就像空气，像氧气，是无所不在的，又是难以追寻的。
    一如既往的，沈则可以轻而易举的判断出结果，关于过程，他也一如既往的，毫无头绪。
    顾宁会用什么方式取胜？
    这是一个问题。
    顾宁会有什么样的表现？
    这也是一个问题。
    最牵引沈则的问题却是：顾宁会不会想要在这场表演中传达什么？
    这个问题像是化作有形，不停的在沈则的眼前晃来晃去的。
    沈则抿起唇，整张硬朗的脸上显示出一种带着压迫感的严肃。
    与此同时，舞台中央亮起三三两两的昏暗的灯，犹如萤火虫般渺小而微弱。
    顾宁被绑在椅子上，垂着脑袋，一动不动。
    记忆里相似的画面呼之欲出，沈则猛然想起：五年前到十年前的那段时间里，他成千上万次看到过这样的场景。每一次顾宁在精神治疗所里反复发狂，或是自残，或是伤人，后都会被这样处理。而他，则是一次又一次以负责人的身份被叫往治疗所，一次又一次的隔着一层玻璃看着顾宁。
    瘦弱的、压抑的顾宁。
    沈则恍惚觉得，他还能依稀回想起那个完整的画面：白色的墙壁、空荡荡的房间、一把椅子、穿着白色病服的顾宁死气沉沉的垂着脑袋，因长期营养不良而枯黄的头发犹如冬日里的枝条那样毫无生气。
    沈则还在想：或许顾宁此时就在脑海里回忆那时的感受，所以能完完全全的将那份颓然而压抑的氛围带到台上来。
    台上的灯光又是闪闪烁烁，桔黄色的光亮淡淡的洒在顾宁柔软的黑发上。
    顾宁微微一动，慢慢的抬起头来，先是露出一双透着几分茫然的眼睛，那双眼睛像扫描一样打量一下周围，犹如回忆袭来一般清醒过来，只余下一派清明。
    他终于将整张脸抬起来，饱含警惕性的环视周围。
    似乎是看清四周并没有人的缘故，他显露出些许的放松，就像紧绷的弦稍稍的放松下来一般。
    顾宁紧紧贴合着的唇是苍白干裂的，有几道猩红的划痕，那张稚气的脸蛋意外的显出几分坚毅。
    他的脸只在光亮中停留片刻，他很快又垂下头去。
    台下开始传来细碎的声响，原剧中的男主角在下意识的查探周围后则是沉沉的叹了一口气，紧锁眉宇，开始思索事情始末，猜出自己被出卖，内心产生三分气愤、六分失望与一分对于是否坚持的犹豫的。
    顾宁依旧是垂着头，看似一动不动，但从舞台正中央的放大屏幕中可以看出他似乎在微微的颤动，被捆绑固定在身后的双手捏成拳头，从手背上显出的青筋足以表明其力度。
    忽然，那拳头像是脱力似的松散开来，十根手指都软软的垂下来。
    “锤子…”
    低声的呢喃从唇边溢出，在这一片静谧中显得十分突兀。
    锤子，这是男主角的搭档，也是出卖男主角的人。
    听到这个名字，沈则一瞬间回到现实。
    他忽然想起，枪决是小说翻拍的电视剧，但大部分文字所描绘的场景与氛围都难以实现，而深沉内敛的陈小丁心理活动过多，对于杨白歌来说是个巨大的挑战，所以在拍摄过程中特意将许多情景简化，化无形为有形，连带着独白情节也删改不少。
    在原版的这段戏里，留给男主角心里挣扎的时间只有短短几分钟，之后就是那个警察中的叛徒—锤子现身劝服男主角。
    仔细细细的从记忆角落里翻出原剧剧情，再与顾宁的表现对比，沈则恍然大悟：顾宁，他是在按照原小说的描写进行表演的。
    果不其然，顾宁在低低的念了两声‘锤子’之后，突然发出了沙哑的笑声。
    那笑声又干又涩，活像是自肺腑硬生生逼出来的。
    他断断续续的笑着，又一次抬起头来，这一回，他的眼里满是苦涩。
    “锤子，你真不是人!”他对着空气说道，声音不大，却格外的稳，像是带着隐形的重量。
    根据书中描写，顾宁应当是在正对着仓库里唯一一个不起眼的监控说话。
    说完这句话，他闭上透着水润的眼睛，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在睁开眼时，所有的软弱、苦涩、悲愤都消失殆尽。
    “拿到制服的第一天，局长就说了，人活在世上没什么可求的。钱、名、权…这些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
    “做人，最重要的是要摸着良心活。”
    “锤子，你没有良心了，我还有！”
    一字一句，清晰稳当，他的面庞坚毅的如同一座移不动的大山。他的眼神熠熠发亮，恍如黑暗中的最后的一点星芒。
    五分钟限制的个人表演时间就此结束，似乎不过一眨眼的时间，台中央的顾宁忽地变回那个反应慢半拍、憨厚又稚气的模样。
    台下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掌声，台上的评委相顾私语。
    身为外门汉的沈则不懂得怎么运用言语去描述或是评价演技，但他知道，顾宁赢了。
    所谓的赢，无关这个赛场，指的是顾宁与杨白歌之间的比赛，由顾宁发起的比赛。
    还有顾宁的台词，一字一句，紧抓‘良心’二字，面对着镜头的眼睛里分明含着讽刺。
    对他们、以及当年的所有人莫大的嘲讽。
    便是沈则，心底也不由得生出丝丝凉意，他猛然意识到：杨白歌说中了一点—这一次回来绝不会轻易的结束。
    “顾念则你为什么会选择这个片段来演呢？”回到舞台上的主持人巧笑倩兮的询问着。
    顾宁很为难似的皱眉，迟疑着说：“现在还不能说，如果我能留到最后一场比赛才说。”
    面对这样的回答，主持人反应迅速的哈哈笑：“这么神秘啊？那么你觉得你能留到最后一场比赛吗？”
    “可以的。”顾宁一脸严肃，与那张有些娃娃脸意味的面孔格格不入，带着些许的滑稽。
    “看来你很有信心哦，希望能够梦想成真！”主持人拍拍他的肩膀，随即道：“好了，接下来让我们欢迎最后一位选手…”
    比赛结果分为两个部分，评委评价占百分之七十分值，现场大众评委占百分之二十，场外观众短信或网站投票占百分之十。
    顾宁是毫无悬念的冠军，他的表现可圈可点，又敢于挑战，赢得了评委的一致好评。
    “第一次比赛就获得了第一，顾念则你现在的心情是怎么样的呢？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支持你的粉丝说的？”主持人笑眯眯的将话筒递给顾念则。
    一手拿着水晶奖杯的顾宁面上没有鲜明的喜悦，看起来呆呆的，像是还没跟上节拍。
    “嗯…谢谢你们的支持…”顾宁软软的说了一句。
    主持人哭笑不得：“不要告诉我这样就完了啊？这可不行，必须要多说点。”
    “你有没有什么要感谢的人？一般来说都要感谢一下的吧？”主持人故意用一种无奈的语气说道，惹来台下一片哄笑。
    —顾宁真的是把‘顾念则’这个形象演绎的深入人心。
    沈则静静的想。
    紧接着，顾宁开口了：“唔…我好像说过我是孤儿，不过还是感谢一下我的父母让我诞生吧。”
    “还有粉丝的支持，感觉被那么多人喜欢…挺奇妙的。”
    “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想通过节目找几个人，也许他们也在看节目吧…”顾宁眨了眨眼：“可能吧……”
    主持人又插入：“是想要找什么人呢？亲人吗？”她的声音改为轻柔，突然的提问却不显得强势，反而增添了几分煽情。
    顾宁摇摇头。
    “是想要找我的朋友们。”顾宁嘴角微动，签起一个怀念般的笑容：“是初中的好朋友们，他们很照顾我。”
    “他们是我最最要好的朋友。”顾宁睁大眼对着摄像机，脸上是一副极为真诚的表情。
    “如果没有他们，就不会有现在的我，我真的…很想他们，所以希望能找到他们…”
    沈则手一动，电视屏幕倏然暗下，顾宁的脸一寸寸被黑暗吞没。
    朋友。
    最最要好的朋友们。
    顾宁这样说着。
    在沈则的眼里，顾宁像是面无表情的对他说：“沈则，好久不见。”
    而在同样收看节目，惊恐的砸坏遥控的杨白歌眼里，顾宁像是周身缠绕着无尽怨气的恶鬼，在朝他们露出狰狞而血淋淋的冷笑，用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说道：“我回来了，亲爱的---朋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