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4 莲子依然隐雾,菱花偷渡横波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825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004莲子依然隐雾,菱花偷渡横波
    “武者天兴,仁者天命——”
    纷乱的呼声中,忽有一人长啸。其声如金钟羽磬,雄浑深厚,回音不绝。白道众人回首,只见一半百老人步履稳健,缓缓而来。他一双鹰目极为锐利,遍布沟壑的脸上是十足的沧桑成熟之色。身后二十余随扈皆是葛布长衫,鞣皮剑鞘。
    “是天剑门!”
    “君影剑曲盟主!”
    宁怀之又一个郑重无比的稽首,膝盖陷入饱蘸鲜血的泥土当中。
    “归墟门源自碧城百年正统。虽不能承为国为民之大,亦不失奉天行道,善德仁勇之节。而今因守德仗义,遭血光之灾,灭门之祸。怀之武功低微,无能为父母兄弟报仇。恳请盟主做主!讨伐魔教,报仇雪恨!”
    曲杰稳稳走到黑衣青年近前,并不相扶,而是用如钟如磬的声音凛然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宁侄,门派家族,血海深仇。你甘愿下跪求人,眼下也不用刀剑说话。如此自轻,难道对得起你死去的父母兄弟吗?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即使武功不济,你也断不该自弃如此。汝父乃是我结义兄弟,啸川不在,你就是我曲杰之子!天剑门逐风十八式我倾囊相授!是好男儿,就手刃仇敌!”
    曲杰居盟主之位已有九年,言语间不怒自威,气势非凡。一席话直说得宁怀之热血上涌,满目炽烈。其余众人闻得曲杰愿以天剑绝学相授,更是大赞盟主仁厚无私之心,一时无人质问曲杰姗姗来迟的缘由。
    楚骛云需要知道这个理由。如果以公子双绝的身份询问,必可得到答案,但也意味着,他将付出另一个答案。但那件事对他来说,是一个不屑于掩盖,也绝难启齿的秘密。
    此时,一手持折扇的锦衣青年迈步上前,对曲杰一揖:“盟主,司徒琰有一事不明。”
    这一揖锦衣青年微微俯身,竟是行了个中揖。白道众人纷纷侧目,对德高望重的武林盟主行平辈之礼的毛头小子,简直是大不敬。不过即使如此,并没有人跳出来出言教训。且不说江湖传言,司徒琰为一代宗师碧云子之徒,只看天虞司徒家的势力与财富,就不是平人开罪得起的。南部三域十八城的商路,丝绸珠宝,粮米油茶,统统受司徒家管理护持。富可敌国,雄霸一方。这句话,别人不可问,司徒琰可。
    曲杰也不追究对方的倨傲,“司马少侠但说无妨。”
    司徒琰微微一笑,眉宇间尽是傲然,“归墟门一向专心武学,甚少结仇。为何今日突遭灭顶之灾?雪溟教虽然丧心病狂,却不也做徒劳无功之事。此事想来必有阴谋。曲盟主若只将此事当作个案,难保日后其他门派不会步归墟之后尘!”
    曲杰闻言面色有一瞬阴翳,“依司徒少侠之见,此事该当如何?”
    锦衣公子一摆折扇:“希望曲盟主能彻查此事,勿令归墟百余人命蒙不白之冤。若雪溟教果真有倾覆中原武林之意。请盟主下诛魔令。”
    诛魔令三个字一出,白道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脸上尽是恐惧之色。
    诛魔令是武林盟对异己的杀灭令,要的就是斩草除根一个不留。对一个山头,一伙恶匪来说还好,要想对高手如云,毒辣莫测的雪溟教下诛魔令,无异于痴人说梦。这司马公子如此口出狂言,难道不怕雪溟教杀上门报复吗?
    与曲杰一同前来的太蕴门主上前一步鸡爪子一样的枯手在华贵的绸衣下抖个不停,“司徒少侠,老朽以为,此事还应从长计议。雪溟功阴毒邪气,杀人于无形之间,不是一腔热血便可对付的。少年人意气盛,不可妄言。”
    司徒琰冷冷的看着他道:“我记得三年前惨死在雪溟教主手下的重明门华少卿是尊驾的挚友,今日罹难的归墟门宁前辈也是尊驾义兄。尊驾姗姗来迟不提,为何连为故人报仇雪恨都要极力劝阻?难不成竟是怕了?”
    太蕴门主瘦鸡一样的老脸被气得发红,喉间哮喘般发出“嗬嗬”的响声,却吐不出一个字。
    司徒琰看了眼岿然不动的曲杰,低沉却清晰地说道:“半个时辰,就算是倒着爬也该赶过来了。尊驾是不把白焰令放在眼里呢,还是居心叵测另有所图?”
    这句话很恶毒,含沙射影的味道也颇重,曲杰不得不站出来:“司徒少侠似乎有所误会。我等来迟,确实愧对吾兄。我等愿戴白守灵三日谢罪……”
    逝者已逝,这些表面功夫又有什么用?楚骛云盯着曲杰张张合合的嘴,骤然生出一种奇怪的焦虑感。
    “……但我等来迟,的确另有要事。众所周知,公子双绝孤身潜入虎穴,挑战雪溟教主,迟迟未归。而就在今夜,武林盟得到确切消息……”曲杰露出昭示胜利的笑容。
    “雪溟教易主。”
    瞬间,人群中一派喧嚣欢腾。
    即使坊间盛传公子双绝大败雪拂衣的一百零八种方法,但楚骛云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使人心存疑虑又无处求证。今日有一字千金的武林盟主出言印证,刚刚喏喏不敢出言之人才高声大气起来。
    “当年雪拂衣以一人之身力战南渊高手。绝心剑南均仁以下二十一宫主齐齐亮剑,风刃脱鞘出,碧光澈九霄,却也免不了失剑之辱,毙命之局。南渊宫百年基业,朝夕之间,灰飞烟灭。人尽言雪拂衣不败于世,孰料这嗜血魔头也有逃不过的死局。正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北境燕支王虽身为外族,却性情豪爽,深明大义,号令鬼目部族安于北境,与我朝二十年不起刀兵。雪拂衣竟借比武之机接近燕支王,名曰结拜,实行暗算之事,血染雁鸣山。可怜燕支王一世豪杰,聪敏仁厚,偏偏不识雪拂衣狼子野心,落得个筋骨寸断,爆体而死的结局。今者雪拂衣毙命,想来燕支王一缕英魂,在九泉之下也得以安息。”
    “雪拂衣当年只因华老前辈不愿与魔教同流合污,一夜间便取尽重明门上下数百性命。不管是武艺高强的内宗弟子,还是入门不过三日的稚徒,甚至连仆妇婴儿都不放过。屋舍间全是被扯断的肢体,血流成河,隔着数里就能闻到污秽的腥气。前去收尸的人看到那人间地狱般的景象,许多都夜不能寐,疯癫失常。雪拂衣做下如此孽债,竟然说死就死了,真是便宜……”
    “恶人自有恶人磨。听闻雪溟教每一任教主继位之前,都要将旧主的尸体抽筋剔骨,将白骨泡在浸有曼陀罗花叶的水中煮上三天三夜。做法虽然恶心,却比鞭尸更让人解恨。再者雪拂衣犯下杀孽无数,斩魂台上,绝逃不过千刀万剐,神魄撕灭之刑。三生九世,不得超脱……”
    一切窃喜与忿恨,和楚骛云无关。
    他耳边只有一阵冰层崩塌的声音。
    那个人一口独特的西域口音,魅惑般叫自己少侠。明明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一对眸子中的光芒却如流星,时隐时现,至纯至粹。
    那个人在疯狂的一夜中明明流了泪,醒来却对他调笑连连,浑不在意。楚骛云自己都怀疑,记忆中那一闪而过的晶莹是不是幻影。
    直到那个人死,他都不懂他。
    楚骛云心里有点儿堵,如落烟薄雨般尽是苍凉。
    曲杰十分威严的作结道:“魔头伏诛,众心所向。此时雪溟教新主上位,必有内乱,正是武林正道有所作为的好时机。剿灭邪魔的重任还在在场诸位的肩上。明日青锋炼,还请诸位一展身手,显我正道风姿!”
    众人这才想起明日还有比拼武艺,争夺权位的要事,一时鸟作群散。楚骛云伫立半晌,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较远处,几个汉子踩着草窠围成一圈,大呼小叫地讨论着。
    “这小子死没死啊?”
    “谁知道,半天没动静。”
    “红衣服也看不出流没流血……哎你谁啊?”
    楚骛云顶着一张人见人厌的鬼面,异常强硬的挤进圈子里。
    穿着张扬红衣的少年脸朝下俯倒在泥土中,半边墨丝披散,凌乱的洒在肩上。
    楚骛云十分提防地摇了摇少年,“苏逸?别玩了。”
    习武多年练就的敏感手指瞬间察觉到皮肤触感的几点异样。楚骛云提起内力,数枚银晃晃的毒针少年肩胛的肌肤中被吸出,落地悄无声息。只带出几点黑血,一缕异香。
    羁縻花。
    楚骛云瞳孔骤然收缩。
    “兰缬!”
    苏逸隐约间觉得有什么声音萦绕在耳边。如鬼哭,如兽嗥,时凄时厉,如泣如诉,万分熬人。麻痹与刺痛的感觉,于肩头被毒针贯入的地方一波波蔓延开来,搅得人难以安睡。一阵眩晕中,他睁开眼。
    帐顶是一片水墨洇染般空灵的碧色,床沿之幕如美人襦裙般束成一握,下有百褶。室中并无熏香,唯有几株墨兰散发着幽雅花气。
    忘忧阁。
    独苏城唯忘忧阁中,有梨花木雕床配桃都香锦帐幕。就是因为这里的床够舒服,他才忍了说书先生的胡言乱语入住此处。
    不过素雅如斯必然不是自己的房间。苏逸十分挑剔的调整了一下枕头的角度,然后以最舒服的姿态将自己埋在被衾中。
    竟然中了一点儿羁縻就晕倒,这么多年毒修真是白瞎了。思索间一翻身,由于没有把握好力度,苏逸真切地感受到二十七根银针在骨骼罅隙中绞动。那种诡异的疼痛让他微微扭曲了一下面容。
    苏逸抚摸着脸上与他亲密相贴的玄鹰,暗念一声有面具就是好。
    “痴子梦,三生期,梧桐月下无消息。无那观花时节近,风瘦云薄,怎负相思意……”兰缬哼着清词小调,一脸悠然地拉开雕花槅门,“苏兄弟,又见面了……啊啊啊妖孽别过来至道无敌降服众魔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别吃我我有病……”
    苏逸端起榴皮色砂壶,沏了一琖香茶,递到躲在桌子底下抱头打颤的书生面前:“你有什么病?别急,慢慢说。”
    “你……是个人?”兰缬扯了扯面具少年端露着的雪白脸颊,“不可能啊,正常人中了羁縻就算解了毒也要昏睡三天。你你你,这才两个时辰。”
    “是你救的我?”
    “是我大师兄请我解毒的,不用太感激我。”兰缬从桌布下钻出来,挺直腰,“我师兄就是那个俊逸无俦武功高绝,迷得一众小姑娘神魂颠倒非君不嫁,却名为守身如玉实则不解风月的无情种子……”
    苏逸眼神炽烈地注视兰缬。青巾书生被看得浑身发毛,弱弱开口:“怎么了……”
    “无事……就是觉得兄台你说得太精辟,让我不由得产生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之意,而已。”
    风吹过百子流苏,珠玑相撞,其音清越。一双素边墨色长靴正停在轻晃的珠帘外。
    “阿缬,在说我什么?”楚骛云一袭长衫,衣袂飘摇如烟雨夕霏之色。
    “少侠?”苏逸眼中闪现着猎人见到猎物般兴奋的光芒。
    楚骛云敏感的转过头,眼神中闪过一丝迷离。
    “咱们算算账吧,嗯?并不是说光看不动手吗,少侠你怎么英勇无畏地冲上去了?小太爷可是因此受伤的啊,看这疤,”少年扯开艳红衣襟,白皙而线条流畅的肩头露出星星点点的淡红瘢痕,“小太爷以后怎么逛花楼?望仙楼的姐姐们会不喜欢我的。想想小太爷原本风流倜傥英俊潇洒无人能及,却因这许微瑕被美人儿嫌弃,不得不孤身一人形单影只江湖飘零……试问少侠你不应该对此负责么?”
    兰缬觉得吧,胡说八道插科打诨这种事,总是一山更比一山高。
    “你待如何?”
    看着楚骛云波澜不惊的脸,某人在面具下露出了一个恶毒又得意的微笑:“少侠,以身相许吧?”
    静默。长久的静默。
    楚骛云面无表情,苏逸一脸无赖。而兰缬,动了。
    “妖孽啊!尽管吃我师兄吧!放过小生我!”
    楚骛云目送自家师弟如临大敌般逃遁,一路撞翻无数古木桌凳,蹙眉道,“你是认真的?”
    苏逸被对方严肃的表情吓了一跳,“我哪一点看上去像是认真的?”
    红衣少年觉得眼前这个人像贞洁的烈妇,入定的古僧,无论自己说什么都不会多一点表示。难道是自己太激进吓到他了?
    “你说的很有道理。”楚骛云平静道。
    苏逸猛地昂起头,不可置信的看着对方:这也太容易上手了,难道小太爷的魅力如此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吗?
    “少侠愿意以身相许?其实你不用说得那么直白,暗示一下就好。”苏逸挠挠头,看似羞赧实则欢快道。
    楚骛云尽量不去注意对方诡异的眼神:“魔行魔道,所以成魔。我循其道,何异于魔?纵不同心,其行一也。昨夜这句话,你说得很有道理。”
    “……”某人咬紧后槽牙。
    “你以为我昨夜为何出手?”
    “除魔卫道嘛……不是?魔教用了阵法胜之不武?还不是?那为什么?显你长得帅啊?”
    “……江湖之道,强者为尊,本无谬错。我开始并没打算出手,直到看见雪溟教连客栈中的普通人都不放过。贩夫走卒,妇孺百姓,又有何辜?”
    苏逸歪头看他:“嗯,我是看到一对手无寸铁的夫妇在大堂中被杀,你在那里停了很久。也就是说,你是为了两个乱入的倒霉鬼强行插手扭转战局?行吧,虽然你的想法很奇特,不过我懂了。但我还是想问,你跟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楚骛云微怔。其实这些话他从来不和人宣讲。毕竟世人各有各路,不可能全然认同兰烬谷的处世之道。而如今忍不住脱口而出……
    其实自己是在为那个人遗憾吧。如果当初不杀无辜之人,或许就不会这么快坠入魔道,万劫不复。介时,自己也许可以帮他……
    从思绪中骤然惊醒,楚骛云暗自摇头,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凭一己之力渡济世人?兰烬谷连三尺稚童都不会做这种梦。
    “少侠?”
    楚骛云说不准,这独特的西域语调是美妙的纶音,还是追命的魔咒。他唯一肯定的是,他愿意留苏逸这只妖孽在身边,而且不需要缘由。

2024, LCREAD.COM 手机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