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瓷睁开眼，窗外曦光渐明，光亮透过窗棂透进来。看着小小的窗户外，从星光稀疏到天色清亮，渐渐听到邻居起床做饭的声音，上班打招呼的声音，猫鸣狗吠的声音，还有生命砰然跳动的声音。
    陆青瓷已经重生四年，惊吓过后一段时间里，晚上总会做梦，梦到前世，梦到奶奶指责自己是克星，梦到奶奶去世，梦到大娘和大爷奔丧，带着他们和他家的俩孩子住进来，梦到他们人前人后的模样，梦到他们拿走自己父母的钱后将他扫地出门的狼狈，梦到自己辍学南下打工的艰辛，然后一觉醒来，自己莫名奇妙重生了。
    陆青瓷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只有一张素净的小床，一套年岁老旧的有几个虫蛀的不配套的桌椅，桌子上按年级整齐的码着一摞摞课本，还有一个同样老旧的衣柜，衣柜里空荡荡的，只有洗的看不清原色的床单被子，还有干干净净的几套冬夏衣服。
    今天是奶奶出殡的日子，也是大娘家来奔丧的日子。对于奶奶，他并不十分亲近，父母去世后奶奶也开始不喜欢他，所以对于她的去世，他并没有特别悲恸，更多的是对于生命终结的感慨和缅怀。
    陆青瓷早把存折房产证明这些东西托付给了邻居胖婶帮忙收好。前世被欠了赌债的大娘家搜罗了去，说是代管，自己却再也没见到过，连父母的赔偿金都吞了去，这次他虽然不会顺了大娘的意，鉴于大娘一家的人品，他要做最坏的打算，免得她真的做出搜家这样的事情来。
    起床去院子里接了自来水洗漱，左邻右舍的也陆续赶来帮忙。敲敲打打正抬着棺木准备出去，门外一声尖厉的哀嚎传进门来，“我的娘哎！”门被撞开，一个三十多的妇女跌了进来，身后跟着差不多年纪的男人还有两个少年少女。男人脸上少许泪痕，年轻的男孩女孩却只是新奇的四处打量。
    邻居左右互相询问，却没人认识进来的四人。
    陆青瓷抱着黑色的相框，里面放着一张不甚清晰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人年轻清秀，嘴角带着笑。他冷冷看着来人哭做一团，红着眼圈，抿着唇不做声。
    他前世和这一家子生活了数年，如今看来，自己那时候实在是傻气，如此矫揉造作，怎么会在以为自己终于不是孤儿的念头里，立刻完完全全接受了这些人。
    “这是大哥家的孩子么？都这么大了。”女人哭着上前想要抱住他，他轻轻后退了一步，抬起稚嫩秀气的脸，眼角一颗米粒大小的泪痣釉黑清亮，淡漠的看着眼前的女人。
    “志军，来，这是奶奶，你来抱着遗像，和奶奶好好说说话。”女人抬手招呼男孩儿。
    陆志军憋嘴，不情不愿的走过来就要抽走遗像。
    陆青瓷手紧紧抱着遗像躲开他的手，眼圈氲出一层浓浓的水汽，并不像大多数人那样的眼泪蜿蜒出一条水线，而是大颗大颗泪珠的砸下来，格外叫人心疼。
    陆志军看得呆了呆，甩手走开，嘀咕道，“当我想碰么，当宝贝一样。
    不管老太太生前如何，不管这些人有什么恩怨，但是死者为大，这些纯朴的邻里邻居惊讶又愤慨的看着眼前的男孩，和身边人指指点点。
    女人阴着脸骂男孩，陆志军脸色更不好。
    陆青瓷说，“奶奶从来没有说过还有你们一家人，我也不认识你们。你们为什么现在才来我也不想知道。既然奶奶在世前你们没有出现过，以后也请当我们不存在吧。”
    女人扑过来哭，“孩子啊，我真的是你大娘啊，你别怨我们，我们都是有苦衷的。现如今你奶奶走了，以后我们就是你亲人。”
    “阿姨，我奶奶要出殡了，您磕个头就不要纠缠了。”陆青瓷压着浓浓的鼻音说。
    旁边的少年立刻炸了，“真以为我们想养你吗？你当你是谁呢？这么个破房子真以为我们稀罕啊？看你这穷酸相儿吧，当自己是个少爷不成！”转过头去拉女人，“妈，走吧，这儿值得你费心思么！”
    这一说，旁边脾气火爆的胖婶不顾自家男人在旁劝阻，走出来指着女人开始骂，“你是谁啊，他们搬过来十几年了，这么十多年我就没有见过你！老太太喜丧呢，你嚎给谁听啊！看我们瓷儿年纪小，想来要钱要房子，想来当个便宜亲戚，美的你！良心被狗吃了吗！我告诉你，有我们这些邻居在，你们别想在这里讨便宜！滚，赶紧滚！”
    另外几个人也站出来或劝说，或指桑骂槐。女人一家子大概没有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两个年轻的孩子更是怒目而视，那个眼睛里有泪光的男人这时候反而手足无措，嘴唇懦懦，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陆青瓷沉默看着他们，这时候开口道，“这所房子当时是我爸爸妈妈买的，家里存款不多，那是我父母的卖命钱，我是要上学用的，你们想要这些才来的么？”说到最后，想起前世自己的愚蠢狼狈艰辛，心里真的又泛起苦涩委屈，眼圈红红，锐利的盯着这个女人。
    女人猛摇头，跪坐在地上，手指紧抓陆青瓷衣角，“我怎么会想要这些东西呢，我只是知道他家奶奶去世，想来送她最后一程。你现在又这么小…”
    陆青瓷冷漠的打断她的话，“那你磕个头就走吧，我并不认识你，奶奶出殡的时间已经要被你耽误了。”
    女人眼角还挂着泪，眉头皱着不快的看着陆青瓷。
    陆青瓷绕过去，抱着遗像对着邻居弯腰鞠躬，“麻烦各位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了，我们起吧。”
    胖婶招呼几个健壮的男人抬起棺木，又小心眼的留下几个人，说是看房子，其实是看着突然出现的四个人。临走还意有他指的嗤道，“真是一样米养百样人！”
    等掩上土，竖起石碑，陆青瓷跪在坟前才真真切切有了一种老太太真的是离开自己了的真实感。
    回到家，陆青瓷情绪低落，帮着胖婶和几个女人做了饭，男人们则在院子里支起几个桌子，知道陆青瓷就要中考，帮忙把灵棚收拾干净，规整好家里一切物事，那边胖婶们也开始上菜。
    转眼一看，女人一家四口还站在院子里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胖婶眉毛都要气的飞起来，“这脸怎么那么大哦，闹了灵堂不算，这会儿又起什么歪心思了。”
    胖婶长得高高胖胖，嗓子也随了她的体型，又高又宽，就像村里广播站的喇叭，这么一嗓子，大家全都听得真真的清楚。自然也知道她指的是谁。
    女人尴尬一笑，走到陆青瓷身边，“青瓷是吧。我们真的是你亲人，也真的打算带你一起生活，你现在还小，需要监护人吧…”
    陆青瓷端着馒头盘子，放在桌子上，转身打断她，“我并不是没有亲人，我还有姥姥，还有舅舅，我的监护权就不劳费心了。”
    女人皱眉，“那也好…你岂不是不打算住在这儿了？我本来想要给我们志军转学来你们这边中学的，比你晚一年毕业，你看，房子你也不住，我们能不能借住，或者给房租也可以。”
    陆青瓷摇头拒绝。女人着急，“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知道好歹的，即使不认我们，我们会白住么？”
    陆青瓷都要气笑了，虽然不想承认这个亲戚，可是脑袋已经气的直疼，也就不管嘴巴了，“妈妈告诉过我，我确实有个大娘，不过大娘把奶奶还有她和我爸爸赶出来的时候，大爷并没有阻止，奶奶曾经说，再也不认这个儿子和儿媳。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我妈妈口中的大娘，他们被赶出来流落到这，秦家庄的人好，便宜租给我们，后来我们才买了这处，不过买这个房子的时候我已经出生了，爸爸妈妈房产证写的是我们三个的名字。现在房产证上只剩下我了。”
    女人终于失色，“什么，那个老太太当初拿走那么多首饰，房子肯定是她买的，为什么没有她的名字？”惊讶之后发觉自己失言，眼睛扫了扫，大家一瞬间陷入安静的沉默，她也没有再揶着瞒着自己给自己圆话，气急败坏的说，“本来我是不打算要房子，可是当初她离开的确带走了不少首饰，都是传下来的嫁妆，当初我嫁进他们家，说好的她的嫁妆俩儿媳一人一半，结果她统统带走了。如今我们有难，难道我不应该来拿走我的那一半么？”
    这下不单单是胖婶了，几个男人都脸色不虞，村里年纪最大这次来帮忙主持丧事事宜被大家伙尊称为太爷爷得刘老先生，颤颤巍巍站起来，“我们秦家庄从明朝始，秦将军解甲归田慢慢形成村落，就民风纯朴，自认活了这些年头，识人辨是非，从未见你这样不仁不孝唯利是图得人，今儿是陆家老婆子得大日子，我们不动手，你们请自己出去，除非是道歉，不要再来了。”刘老先生话一出，几个高高壮壮得男人站起来，场面好似是包公判案，站着的几个男人如果喊一声“威武”，没准小孩子能被吓哭。
    一家四口看着得不了好，女人啐了一口，骂骂咧咧率先走了，其他三个人陆续跟上，陆志军回头看了一眼始终沉默着垂目站立的陆青瓷，清秀隽丽，干干净净，如同一只做工精致繁复的墨笔，又像是一根生于自然自由洒脱的青竹，眼角泪痣在阳光下像是闪着光亮，嘲讽他们一家四口的一场可笑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