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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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清醒的时候,我出了一身冷汗,待稍微冷静下来后,我依稀记得,我是做了个长长的噩梦,梦中的自己愚蠢、天真、可笑到无以复加。
可所有的一切分明早已是过往,分明就只是一场梦,为何胸口的疼痛次次清醒地宛如重现?差点就忘记了,这心本就是该痛的,如若从前是隐忍的疼痛,那么如今便是病已至此,没有不痛的缘由了。
我痛得冷汗涔涔,本想伸手去触及枕边的温热,触手所及却已是冷下来的冰凉。
我匆忙起身,想要找亦箫,现在天色尚早,他不在我身边睡着,又去了哪儿?顿时心下有些慌张,经历了漫长的噩梦,竟连昨日的种种是否真实也要生疑。
我真怕亦箫并没有来过,我们也并未成亲,可我仍要赴死,如何才能做到心下坦然?
许是起来得有些急了,头有些发昏,我尽力稳住身形,颇有些费力地踩进翘头履,跌跌撞撞地就要下地,却感觉腿上并无半分力气,方才忆起昨日我已无法用双腿战立,现下我也想不出能够支撑自己的法子,只好仍由身子跌在地上,慢慢变得冰凉。
不是不想开口喊的,也并不是怕丢了这脸面,只是我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
我只好调整一下姿势,尽量让自己不要压到小臂,费了好大功夫才得以仰躺着凝视房梁。
……故乡的房梁要比这里矮很多,没有精美的雕花和描金的彩画,只是简单的木梁,甚至也谈不上新,但……
“羽儿!你这是做什么?”正在我神游天外之际,又听到了亦箫的声音,我费了些功夫转过头去看他,看他把手中的玉碗搁在几案上,就忙过来将我抱起坐上床沿,把我满抱在怀里,语气满是责备,“怎么就醒了?醒了却也不唤我,幸而我进来得快,不然才初春的天气还冷着,你就着一件亵衣躺在这地上,再晚一些,身子都该冰了!”
“怎么不知爱惜些自己?”他揽我在怀,试图捂热我双手的冰凉,可是无用。
他又与我讲更多的养生之道,那模样,真就像是一个太医,不过,亦箫本也就是个太医,只是现下他在与我灌输养生之道时,并没有提及我已不久于人世,或许是他忘了,或许是不想提及,平白让我担忧。
我用手指点点他的衣袖,他住口看我,目光如水,我先扯扯嘴角,对他浅笑,又蹙眉摇头、张张嘴,试图让他明白我的境况,明白他说什么话我也回不了的境况。
他的表情僵住了,看得出他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尽量冷静地牵起我的手,一手托着,一手诊脉,他的表情是压抑着的悲伤,尽全力不在我面前表现出来,我都明白,他不想让我担心。
半晌,他把我的手放回我身侧,连同我一起环抱着,声音微颤:“……羽儿,你是…不能说话了吗?”
“……”我点点头,微笑。
“真的不能说话了吗?”他开始发抖,难以置信。
我轻叹,复又点头,无声地看着他。
“怎么会……明明应该还有三天才对,怎么会?明明最后一天才会……这才过了几天…为什么……”
从他的话里我隐约猜到,这失声本应在我将死之际,亦箫推断是在三天后,可我现在失声了,所以,来不及了…我们没有明天了……
他沉默了,眼圈慢慢地发红,在表情即将出现裂缝的瞬间绝望地埋首于我的颈窝,啜泣的声音都尽力克制,让我觉得心痛:“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医术不能救回我的羽儿……明明我治好过那么多人,可为什么,却治不好我的羽儿呢……我太没用了……”
“……”我说不出话,只能费力地抬起手,一下一下地轻抚他的后背,宽阔的后背,我仍微笑着,可盖不住心下的一片惨然。
这或许就是我们的命运,得到紧接着就是失去,情深一片,奈何缘浅,无法与你相守。
在感觉到自己将要魂归之际,绝望中却猛地忆起雁琛哥哥信中所写,信上并非明说服下红丸的结果是死去,这隐隐约约给我了另一种感觉,雁琛哥哥的意思好像是说,魂魄将会离体,还将返乡……人死如灯灭,又怎能确保一定可以魂归故乡?
这怕是有转机的意思,燃起的一点点希望让我觉得这事情有蹊跷,而且必有转机,但我尚不确定,于是,打起精神,又在亦箫怀里挣扎一下,试图唤回他的注意。
他扭过头,拭干残余的泪水,复又低头看我,眉头因强忍悲伤而绞得很紧:“羽儿?”
我不能发声,就只能寄希望于亦箫多年来的行医经验,希望他能看得懂我的唇语。
‘亦箫,如果我有来生,你愿意等我吗?’我凝望着他的眼睛。
“我一定会等你,今生今世我只有你一个妻子,来生也是。”眼见着,他又要红了眼圈。
行医者见多了生死离别,可真是轮到了自己也经受一遍的时候,未免能如往日劝病人亲属时的看淡和洒脱。
‘那亦箫,如若今生今世我能回到你身边,你还会娶我吗?即使我不再是刘询御封的公主,仍愿意吗?’
“是,我仍愿意,只要你能在我身边,变成怎样我都愿意。”他细细地抚摸着我的发丝,努力地看着我。
我能感觉到身体里某些东西的迅速流失,怕赶不及说完,忙道:‘等我,亦箫,一定要等我,如果以后有一个女子再见你时,对你说一句话,又为你吹一支曲,那女子便是我。’
“什么话?哪首曲?”他搂紧我,神态极尽温柔。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再见时……我会……再为你吹一曲…飞雪玉花……亦箫哥哥,你可记好了…等我……’在最后一丝气力消失之前,我用力地绽放一个他曾见过的笑容,他说过,最好看的笑容。
初春时节,天气尚好,可突然阴云密布,风雨大作。
偌大的公主府,在曾经囚禁着羽陶公主十八年的卧房里,郑亦箫搂着他刚娶进门就已然离世了的秦羽,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仿佛要让她安心一般,他大声说:“我记得!我一定记得!羽儿!我等你回来……回来,我还要娶你……生生世世…做你的夫君……”
本始二年,羽陶公主薨。
同年同日,远离帝都的秦羽家乡,雁琛正专心于桌上的账目时,五年来一直挂在身上的玉竹吊佩明明灭灭,忽而挣脱了红绳的束缚,飞向空中。
雁琛惊喜地起身将玉竹握于掌中,像抚摸着深爱之人的面容一般轻抚着手中的玉竹,喃喃道:“回来了…我的羽儿终于回来了……”
仿佛从长眠中醒来,浑身僵硬酸痛,动不得半分,终于能睁开眼睛,看得清楚时,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反反复复地闭上睁开,终于相信眼前一切并非虚幻之时,只觉做了一场大梦,用尽了平生全数气力,待要发觉之时,也早已是泪流不止。
眼前所见并无什么特殊,甚至要反复思索才忆起这是家乡的房梁,再不是帝都惯有的雕梁画栋,可这才平凡不过的房梁,却是我本以为再也见不到的家乡的一隅,如何不让人心中感慨万千。
可是,我既然回到了故乡,现下是在何处?我明明已死,现下是魂魄还是真实?不免叫人心中生疑,方又拉回了一点清醒。
奈何我虽醒了,却动弹不得,挣扎一番,只好作罢,静静地躺在这里等着、胡思乱想。
“羽儿?可是醒了?”我无法转头,只听得声音传来,分外耳熟,何况那人叫着我的名字。
“我差点忘了,羽儿现在才是第一天,尚且醒转还无法说话,不要紧,别怕,过几日就好了。”那人又道。
我睁大眼睛,可他却始终没有出现在我能看见的地方,我不免有些急切。
“看不到我吗?”那人好像能看出我的想法。
“现在呢?羽儿还认得出我吗?”身子被扶起来,虽然还有些僵硬,可多少找到了一点活着的感觉。
我呆呆地看着那人,眼泪又快要流出,我连忙忍住,眼前还是禁不住一片模糊。
是啊,除了亦箫、刘询,会这么叫我的还会有谁呢?雁琛哥哥目光柔柔地看着我,熟稔的感觉竟像是我从未离开过他身边,竟像是还在当初不谙世事的年少时光。
雁琛哥哥他果然没有骗我,我真的没有死,我回来了……可……为什么?
当回来的喜悦渐渐淡去的时候,我突然开始考虑一件事情,我明明感觉自己死掉了,怎么回来了?还活着?
像是察觉到我的疑惑似的,雁琛哥哥低头,轻叹口气,声音淡淡道:“羽儿,如果你知道了这一切,会不会怪我?会不会埋怨我瞒了你这么久?”
我只是看着他,没有也做不出任何回应。
他声音顿了顿,终还是开口了:“……我和你娘一起瞒了你,其实,你并非你爹亲生,也不是凡人的孩子,你的亲爹啊,他本是极寒之地的一根玉竹。而我也并非凡人,而是曾经飞去极寒之地的一只大雁。本不应生在极寒之地的玉竹历经了五百年的霜雪,终于成了妖,又因为生在极寒之地,上苍念他不易,便令他成了仙,只是仍住在那里。
“我当年也只是一只大雁,误闯极寒之地,本以为必死无疑,却得他相救,便自此待在他身边,又过了五百年,等到我也终于成妖,可以变为人形之时,我与他便一直以父子相称。
“直到他遇见你娘…那日,也是一个下雪天……”
看起来十分年轻而俊朗的青年只着了一件玉白的单衣行走在极寒之地早已是草木不生的寒林里,周围尽是些死去已久的枯木,想来曾经这里也是一片广袤的森林。
他边走边寻找着有没有什么没有死尽的活物,期待着还有什么像他的儿子雁琛一样,曾经误闯这里而奄奄一息的生命。这是他每天必做的一项,也是他身为仙人驻守在这里的必要。
同时出于私心,他也想给自己和儿子找一个陪伴。曾经,也是在这里救了雁琛,一只濒死的大雁,而后,他终于不必再孤单。
忽然,他看见远处有一个人影,定睛一看,竟是一个女子。
女子?又怎会出现在这里?连寻常男子都无法承受的极度严寒,让他对于这个女子生出了一丝好奇和一丝欣赏。
他飞身上前,拦住那女子:“姑娘,山上风雪太大,你一人再上前去怕是会有危险,还是就此止步吧。”他好言相劝。
“你是何人?”那女子并不因为他的出现而恐慌,反而带着戒备看他。
“我是这山上住着的神仙,姑娘可唤我玉竹。”他笑笑,并不在意。
“玉竹?你是一根竹子?我怎知你是竹妖还是竹仙?”那女子并不打算信任他。
“姑娘,不论你相信与否,你都不应再往山上走了,此处乃是极寒之地,草木不生,你一个姑娘家,实在是太危险了。”他仍尽力与她讲明,试图劝住她。
“若我信你是仙,那你可否帮我找到冰髓?”她却并不管那么多。
“姑娘要冰髓何用?”提到冰髓,他陡生戒心,这极寒之地确有冰髓,可这冰髓便是他的心,也就是尚为妖时的内丹,若是取走,便是神仙也躲不过一死。
“家乡突发瘟疫,高人封村,且有意要救人,只是这药里还需一味药引,便是这冰髓,若你真是神仙,当有悲天悯人的胸怀。”她理直气壮,无非以为他若为仙,必知人间疾苦,知之却不救,还在这里装作不知情的样子。
孰不知,他并非天上仙人,又岂能尽知人间之事。
可转念一想又十分疑惑,仅为此,这姑娘便擅闯极寒之地,非但没有奄奄一息,反而并无丝毫病弱之态,未免太过奇怪。
他伸手探看她的经脉,却发现她经脉不同于凡人,想必是天仙下凡历劫而来。
便知道,这冰髓是非给不可的了。
她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他只摇摇头,复又道:“罢了,你同我来,我与你冰髓。”
“我怎知你不是骗我?”她半信半疑。
“我只说与你冰髓,若你不跟上来,那便当我没说好了。”言罢,他甩袖而去。
虽心下生疑,可她还是跟上去,然而眼前景色突变,只一瞬,他便带她来到了居处,是一个并不大的木屋,才刚推开木围栏制成的院门,一个看上去与他同样年级的青年便迎了出来,一边还说着:“爹,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样晚……”
突然,那青年不语了,看向他身后的她。
“之后,你爹用了各种理由,将你娘留在山上一段时间,因为他喜欢上了你娘,而时间长了,你娘也爱上了你爹,可惜,你娘去极寒之地本就是为了取你爹的心,即使她不知这冰髓就是你爹的心,你爹也迟早会让她拿去的。
“他与她到最后也没有互相表明心意,你娘终有要走的一天,你爹也只能剜了自己的心,让我把冰髓交于你娘带走,又让我把他做成竹箫,送与你娘。一开始,她就知道了你爹是一根竹子,看到竹箫自然明了,悲痛不已,方才明白原来自己心心念念要取之物竟是所爱之人的性命,可是他竟还在竹箫中寄存了一缕魂魄,这便有了你。
“而你爹临死前的最后一诺,便是让你长成之后嫁与我为妻,后来你娘下山,被逼嫁与猎户,先有了你,再有了金福,村里所有人的病都好了,可你爹,终究是再也回不来了。”
说完这个长长的故事,雁琛哥哥长叹一口气:“他就是那么傻,明明只要把你娘留在极寒之地就可以相守,可他终究是不忍你娘伤心,宁可自己……也要成全你娘,哪知留下来的人才是最痛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