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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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晴空万里,暖意融融,本是极好的天气,可近来发生的事实在太多,连带着平日里叽叽喳喳的侍女们也安静了下来,也正因为事多,除了我这府邸里的佣人,怕是再没有人记得我这个公主了。
说起来也实在有趣,却也荒唐得紧,只因为那个傻子的执意与任性,我这与皇家没有半点关系的山野女子,竟也成了公主,说来也好,因了这个身份才得以住在帝都,即使不能时时见他,也好歹能知道它的身边又发生了什么,可有什么不快,叫我这一天之中也有些期待。
“公主,您怎么起身了,太医说了,您这病,吹不得风,也……”
“好了好了,我这就躺回去。“绮儿这丫头什么都好,却唯独一点啰嗦最能要我的命。再让她说下去,这本来就没什么大病的身子可着实要气出病了。
“这就对啦,您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也要操心不是?“绮儿看我躺回床上,松一口气,把手里端着的木托盘放在案上,起身走过来为我掖被子。
我瞟一眼案上的木盘,无非又是一碗汤药一碟蜜饯,这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
“太医说了,只要您好好照这方子喝药,用不了几日,这病呐,就好了,皇上也嘱咐奴婢一定要看着公主呐!奴婢这话或许不顶事,可皇上的话您总得听听不是,若嫌这汤药苦,只要病好了,便不必再喝了,若公主仍像方才那样在窗口吹风,也不披件儿衣裳,怕是这汤药,又要多见几天了,所以啊……“
这丫头话实在多得很,若不及时打住,只怕她又得说一个时辰,可她一提起那人,我倒是忽然又有了一点力气,支起身子:“绮儿,你方才说,皇上何时与你嘱咐的?”
即使奏牍再多,我仍望着他能时不时地念起我,这对天下人来说都是个过奢的愿望。
“啊,那是……那时候啊……”绮儿支支吾吾道,半晌才回话,“公主,您该喝药了,药凉了就对身子……”
其实我本就知道答案,只是仍想着问问,她这么支支吾吾地,反而叫我烦了起来。
“罢了,我便不问你了,你先出去吧。”复又躺下,阖上眼睛。
“可是那药……”
“出去吧,我乏了……”打断她的话,我背过身。
“喏。”绮儿应了一声,帮我把帐拉下来,然后便是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远。
她一走,我便起身下床,端起那碗药,全倒进了花瓶里,回身又捡了颗蜜饯丢入口中。略有些腻的甜味在口中散开。
这么多年,我也不能喜欢上这帝都的口味。
依稀记得多年前在离帝都十分遥远的家乡,所有饭菜、小食的味道都是淡淡的,清甜而带着泥土的生气与清香。
那里的女子也不同于帝都的小姐们,她们率直活泼,而温柔的一面支队心上人绽放,但如此美好在帝都的人眼中却是十分粗鄙的,不守妇道的。
可当年,从家乡到帝都,何其遥远?生活习惯,何其迥异?但就仅仅是为了一个男子的诺言而千里迢迢追随他来到帝都的我,直至今日,仍令我十分欣赏。只是现在这人虽还是我,却早已没了以往的无畏。
许是着红尘喧嚣沾染得太多,许是与一个叫刘病己的人纠缠得太深,如此这般,便再也无法逃离这片是非之地了吧。
没坐一会儿,便又困乏了,罢了,再去趟一会儿吧,愿我还能做个美梦,愿我这梦里还能再见他一面。
叹口气,从枕下取出一物,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只是这自打离了家乡就一直带着的小匣子,做得也算玲珑精巧。
当年离开时,爹和娘都没有说什么,只是沉默着,而最疼我的邻家哥哥沈雁琛却当着爹娘的面儿,把这个小匣子给了我,只说了一句,“等你什么时候想回来的时候,打开它看看,不然,就一辈子合着它。”
是啊,现在我想回家了,可是我已经回不去了,那就像雁琛哥哥说的,打开看看吧。
一张布帛,一颗红丹。
“羽吾妹芳鉴,自违芳仪,荏苒数载。
汝离家许久,世父世母思汝,金福弟尤甚。数载以来,愚兄常念妹未离家时,娇憨幼稚,天真可爱,不知如今是否如故。今启此匣,知汝必甚为思乡,其实不必,知汝衣食无忧,便足以。但若汝今深陷泥沼,方启此匣,也无须心灰。可见红丸否?食之数日,魂魄离身,自然无苦。莫道愚兄心狠,虽事非如此,惟望妹信愚兄。望早日返乡。海天在望,不尽依迟。
兄雁琛手谕
灯下”
看完那片布帛上所写的手书,感念着雁琛表哥实在是了解我的处境,自那一别,非好即坏,可如今,我衣食无忧却深陷泥潭,这算是好还是坏?
我一向相信雁琛表哥的,所以对他说的也没有任何怀疑猜忌,对于我来说,若不是因为当年随刘病己离开故乡,我怕已经是雁琛哥哥的娘子,已经是几个孩子的娘了。
我再要看布帛时,那张布帛已经化成灰了。不禁笑笑,雁琛哥哥做事仍这样谨慎。
我把小匣子放回枕下后,又细细地端详着手心的红丹,罢了,是真是假都已不重要了,就当是赌一把好了,也许真能回到故乡。
就着嘴里还有的一点甜味儿,把红丹放入口中,并不咽下,只是含着,仿佛还能感觉到当年雁琛哥哥的手指捏着它时的温度,真是很暖啊……
我也渐渐有了困意,迷迷蒙蒙地将要睡着的时候,却又十分清晰地看见了莹白的雪,听见了那一年宋金福在我耳边吵吵嚷嚷,嬉笑着,像一个小泼皮,仿若,又是那年的冬日……
……………………
………………
“姐姐!快起来!快起来!外面下雪啦!”
又是这小鬼,不理会他,继续会周公……我翻个身,把被子扯过头顶。
“下雪啦!姐姐!快起来呀!你昨天说,如果今儿下雪了,就给我买糖葫芦的!别耍赖啊!”宋金福得寸进尺地一把拉下被子,在我耳朵边儿上大喊大叫。皱皱眉,仍不打算给一个回应。
因为一般来说,只要我不睬他,一会儿没趣儿,他就走开了。
“姐姐!你再不起来,我就……”突然半晌没声儿。
一只冰凉的小手摸上了我的后脖子,继而全身都开始战栗,我猛地坐起来,睁着惺忪的睡眼,等着仍坐在我床沿上晃着小腿的宋金福,我伸手要捏他的脸,他却突然靠近我,神秘地说:“姐姐,你带我出去玩儿好不?今晚的元宵我分你一个!”
“不成,我不去,万一被爹发现就惨了。”我穿着衣裳,慢吞吞地吧衣襟绕至背后,系扎着深衣的腰带。
“好姐姐,那两个成吗?好不容易才等到元宵节,爹和娘都忙着呢,一年也就这么几次机会自己出去……“宋金福见我不应,直接凑到我跟前,费心劝说我。
“可是,万一娘问起来我怎么回?”我仍刁难着他,虽说我也早有要出去的意思,带他一个也不算多,可总得多逗逗他。
“你就回……好姐姐,最多就三个,不能再添了,你最疼我了……”
他的眼睛都笑眯在了一起,我摸摸他的头发:“好吧,谁让我最疼你呢……”
怕被爹娘发现,我也没有再逗他,只是梳了一个垂髻,便领着宋金福从后门溜出了家,临走时,还没忘把那管竹箫揣在身上,那曾是娘的宝贝,后来娘给了我,现在便是我的宝贝。
家乡是个小城镇,生活在山脚下的住户也不多,但好在这里山清水秀,出了门,景还是美的,只是生活在这里的人大多都看惯了这样的美景,也不以为意了。
今儿是元宵节,但街上人不多,大家都忙着在家里准备过节呢,现在这时候还在街上摆摊儿的,也就是些个小商小贩了,但他们卖的东西左不过也就是那么几样。
我给宋金福买了两串糖葫芦,他把裹着红果的糖稀嚼得咯吱作响,先堵住了他的嘴,然后再让他陪我去买竹箫上的吊穗。
竹箫虽不珍贵,但因为娘很爱惜,所以仍像新的一般,只可惜这一根箫虽完好,可上面原有的吊穗却是早就没有了。
连着玉竹的吊穗不错,就是太贵了,可是那些普通的又未免太过廉价,配不上竹箫。思来想去,贵是贵了些,可到底一年也就几天能出来,手里的五铢钱再多也用不上、
我叹口气,一下子就倒出了荷包中剩下的五铢钱,刚刚好够买那连着玉竹的吊穗。
现在我不是穷得叮当响,是连叮当的声儿都没了。
但手中的玉竹摸起来细腻而温润的触感,还是让我欣慰地叹口气,还是值得的,现在这吊穗戴在竹箫上仿佛正是原本一对的,十分契合。
小时候,我最爱听娘吹箫,后来娘又生了宋金福以后,他也喜欢听娘吹箫。娘把这竹箫给了我,我便替娘吹给宋金福听,但他总是抱怨我没有娘吹得好听,不过在我眼里,娘的箫声真的无人可比。
“小娘子生得真美啊,这玉竹吊穗也甚为衬你,可还要再看看什么别的物件儿?我们家挂件饰物都是珍品!”才愣了一下神,就被店小二招呼了回来。
“不了不了,谢谢了。”我囊中羞涩,只又揣回荷包,牵了宋金福,准备要离开了。
“小娘子慢走啊~生得真俊啊……”走出了几步,又听见店小二的话,不禁失笑。
我自己生得美不美,我并不清楚,但看那店小二一幅愣怔样,竟也信了他所言非虚。
我一边笑着,一边牵了宋金福离开,却被他拽住了衣角,我停住,低头看他。
“姐姐,我们再逛逛嘛,你说了要带我出来玩儿的……”宋金福拽紧我的衣袂,站在原地不动,望定我。
“可现在没有钱了啊,什么都买不了,还是回去好了。”我虽也是想着要多玩儿一会儿,只是现在身无分文,什么都买不了。
“没关系,我们光看看,不买,别回去……”我的衣袂被他扯来扯去。
“不了,光看不买,这样不好,回去好了……”不买东西的话,整条街都不能逛,那还能去哪里?
“姐姐,我们去镜湖看看,再去半山亭坐坐好吗?”
镜湖?半山亭?可那都在山里啊,走过去虽不远,可我到底只去过两次,而且这次还带着宋金福,从山上走一圈下来,谎撒得好不济事,仅仅是一身的泥土气和草香就瞒不了爹。
爹以前是猎户,他比谁都熟悉这山气。从前爹就和我说,当年他打猎的时候,很少空手而回,虽有时畜牲跑得快,一溜烟儿就跑没影儿了,这事儿搁在其他猎户身上准就放弃了,要是爹,他能一直循着这畜牲的气味儿,直到抓住它。
“要是被爹发现了怎么办?”我看着他的眼睛,想从中找到一丝犹豫的影子。
但他却双眼发亮:“不会的,要是……要是被爹发现了,你就说是我要玩儿的好了,反正……”他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你想说的应该是,反正爹也不信是吧,枉我对你这么好。”
话虽这么说,可我终究还是领了他上山。
山里比山脚要冷得多,因为前几日已下过雪,路上还有些潮,我尽量提高裙裾,尽量避免沾到雪水,但宋金福却跑跑跳跳,全不在意。
曾听娘说,娘家乡的冬天不似这里的冬天,又干又冷;这里的冬天,山林里是冷而潮湿的,但冬天的景是极美的。
虽然到了山里就一定要去镜湖看看美景,但我还是打算先去半山亭小坐片刻,再由半山亭直上山顶的镜湖。
半山亭,顾名思义,它位于半山腰,由山脚的大路而上,转入小路,再过草地,走一段窄路就到了。
冬季的景色美,只是除了生活于此的人,极少人会注意到,上山的人也极少,一路上我与宋金福并没有见到几个人,外乡客更是没有。
本以为不会遇见熟人,略有些放松时,却不料在半山亭看见了他。
离半山亭还有一段路的时候,遥遥看见亭中立着一男子,身着青色曲裾,背影十分熟悉,再近些,直到看清他腰上的香囊,才确定了是雁琛哥哥。
香囊是娘教我做的,因为家乡这里有一个习俗,许了人家的姑娘一旦十四长成,还有一年要出嫁,就要亲手绣制一个香囊赠与未婚的夫婿定情。
可我的绣工实在有限,所以一看到那丑兮兮的香囊,自然就认出来了。也亏了雁琛哥,一身的气质尽毁于一个小香囊,却从不为难我重做。
问他,他却总笑摸着我的头说:“香囊怎么好重做?这里装着的是你对我的情呢,若再绣一个,不知道还是不是为了我。”
可再往前走一些时,才看见亭中不只有他,雁琛哥哥的身边还立着一人,身着皂色直裾,配一把长剑在腰间。
这人是看起来贵气逼人,应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只是少了高傲之气,多了一丝平易近人。
见他立于雁琛哥哥身侧,想必是认识,我便牵了宋金福走过去,唤一声雁琛哥哥,行揖礼,转而向那人行拜礼。
雁琛哥哥见我,略有些吃惊,然后像是了然似的微笑,与我还礼,那人也是微笑着与我还礼。
“刘兄,这便是我常与你提起的小妹秦羽,这会儿在这儿,想必又是借着过节,偷跑出来玩儿。我说的可对么?羽儿?”雁琛哥哥笑意盈盈,伸手摸摸我的头。
“……也就是才出来了一会儿……金福说,他想上山来玩儿。”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回答。
“哪里啊,金福这么乖,怎么会想要上山来玩儿?定是你又调皮了。”
“我没有,只是让金福陪我去买竹箫上的吊穗了,才没有贪玩……”我忙捧过竹箫与他。
雁琛哥哥尚还没有回应,那人却问我:“这箫是你的?你可会吹箫?”
“这箫是我的,我自然会。”
“那既是如此,今日这样好的景致,可否烦请小娘子吹一曲应景的?
我一愣,哪有一见面就让吹曲子的,我看看雁琛哥哥,他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妥,可终究也没说什么,片刻后方才笑着对我颔首。
我这才拿起竹箫,漫步至亭栏边,望一眼空中纷纷落落又下起来的雪,再看到那山林中尽是只剩下枯枝的树木,山脚的家乡,心中一动,手已是不由自主地动起来了,呜咽几声,方吹出连贯的曲调。
这样的场景让我想起娘教我吹这首飞雪玉花时描绘的景色,依稀记得当年娘吹起这曲子,说起那情境时,眼中隐含的热泪,我此刻仿佛感同身受,但又好像缺了些什么样的情感,难以描述。
箫声呜咽,低回婉转,沧桑悲凉之感尽显,一时间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我的箫声,久久不能平静的悲伤弥漫,忽而箫声减弱,一声颤音后戛然而止。
我垂手,半晌一直望着雪中的山林。
“好,好,小娘子果真吹得好,不过这曲虽好,却似乎少了一些什么,不知陈兄可听出来了?”那人拍两下手,如是评价道。
可雁琛哥哥并不回答,本是微笑的面上略有苦涩。
“看来陈兄也听出来了,那我便不多嘴了。”那人朝雁琛哥哥颔首,复又转向我,并不再提箫曲,“小娘子,既然今日是偷偷溜出来玩儿,我和你雁琛哥哥也是来此赏景的,不如就同行可好?”
我看雁琛哥哥,他并没有什么反应,于是我颔首应下。
“对了,方才顾着听箫曲,还没有向小娘子介绍自己,我叫韩易箫,江湖客。”
他说自己是江湖客,可我自是不信的,瞧他周身的打扮,分明就是富家公子,但出于礼貌,我并不想要点明,于是只是对他点头:“韩少侠。”
可宋金福听他这么介绍倒是激动起来:“这位哥哥是少侠啊!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侠客呢!好厉害,可以教我武功吗?”
韩易箫听到宋金福这么问显然愣住了,看他那样子有趣,我也问:“是啊,韩少侠的武功必然很厉害吧。”
“是啊……走吧,小娘子。”
言罢,他自顾自地拽了雁琛哥哥走在前面,我扯了扯嘴角,在他们身后露出了一丝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