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枇杷-亭亭如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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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刘守
前桌是个漂亮的女生。
温柔,淡然,眼眸像是阳光下的黑色玛瑙。
这是他的同桌对她文采四溢的描述。同桌时常附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倾诉求而不得的相思之苦,而他对她仅有的印象,只是她的名字。
林间月。
这样的名字,真是起得随性又犀利。
不过归根结底她很普通,不能因为长得漂亮就不普通,他这样想。
正是四月,这个少女心到处乱飞的季节。
窗外白樱盛开,微风过处甜香摇曳,芳菲灼灼,浪漫得无以复加。
同桌拿出手机,激动道:“我要拍下来,发个说说冷静一下。”
林间月的同桌子悠闻声回头,表情夸张到无比戏谑,“你个大男人,少女心爆棚啊。”
“我才高一!”
潜台词就是,在高中这样一个热血,青春,懵懂,张扬的年纪,任何不理智,不成熟,不男人,不女人,或者不男不女的行为都是可以被谅解的。
这一树樱花摇扬,最是让年轻人浮想联翩,脑中十有八九都是些粉色桃心的画面。
子悠就是。
子悠是个挺可爱的女生,个子小小的,活泼又热情。在年级各类活动中总是表现突出,比起寡言的林间月,子悠似乎更像十六七岁的花季少女。
“月月,你看窗外,哎呀看一下,是不是特别美?”
其实真正坐在窗边的人,是林间月。不过她仿佛对繁花盛景并无兴趣,子悠则贯彻有福同享的友情信条,坚持让林间月同她一起分享美景。
“嗯,”林间月抬眸扫了眼窗外,“好看,亭亭如盖。”
他就像是第一次注意到她。
普通人会说枝繁叶茂,文艺人会说花叶葳蕤,她竟说亭亭如盖。
“亭亭如盖”出自古文《项脊轩志》中类似悼亡的一段,是个无比沧桑无比凄凉的词。
融融春色里,满目的“生”,入了她眼,竟是“死”的样子。
*林间月
其实后桌喜欢她,她是知道的。
向明,向来明朗。
那是个太阳一样的男孩子,同为太阳的子悠喜欢他,她也是知道的。
日升月落,月起日息,日月永无交集。
中午是去图书馆自习的时间,可临近考试,向来空荡荡的自习室竟人声鼎沸,她只得在校内寻个僻静地方。
她记得教学楼北侧有株枇杷树,树下有木质长椅,但很少有人注意过,是个清宁的去处。
不料却遇到他。
向明的同桌,刘守。记得开学自我介绍的时候,刘守的名字笑倒一片,尤其是笑点低的子悠,忍笑忍到快要晕过去。
其实她倒觉得还好。毕竟自己的名字也很奇葩,不过是一种诗意的奇葩。
刘即是留,又取名为守。或许是个挺温柔的寓意。
他想留下什么?又想守护什么?
许多年后他告诉她,留下珍惜的,守护重要的。
刘守看见她,皱了皱眉。
她转身要走。
“林间月!”
她回身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他有些困惑地盯住她,像是思考了很久的问题得不到答案,“为什么用亭亭如盖?”
她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后不禁莞尔,只觉得他当时的模样,像极了一棵倔强,无花的枇杷树。
“月圆后就是月缺,花开后就是花谢,生死轮回,不过往复而已。青春韶华也许是正在死去,黄土枯骨也许是正在新生啊。”
“林间月。”
“嗯?”她也皱眉,这样叫人的名字却又不说下文,很不好。
“和我在一起吧。”
她看着他一脸严肃,好像将领运筹帷幄时的谨慎苛刻,几乎无法确定他是在表白。唇边弯起淡淡笑意,“为什么?”
“因为,”他认真思考,“总是想着你,会影响我学习。”
她终于笑出声,“那好吧。”
*子悠
刘守这个木头,竟敢向月月表白。
这是那天中午她躲在角落中咬牙切齿想着的话。
可还是第一次见林间月那样笑。月月是个温柔但极度内敛的人,笑起来总是看上去客气又疏远。如果她们不是同桌,她大概不会和这个沉默得有些不合群的女孩成为朋友。
用一个字形容,寡。
竟会那样笑,有点明亮有点张扬,整个人都在发光一样,也难怪刘守一脸恍惚。
可要说月月喜欢刘守,简直是天方夜谭,她敢以自己和向明两颗项上人头赌咒。之所以会答应刘守,她知道原因。
林间月,传说中打死都不会和闺蜜夺爱的超级闺蜜。只是想让向明那个蠢货死心而已,聪明如她早看出来了。
不过话说回来,好像她根本不担心月月,那是个坚如磐石冥顽不化的家伙。啧,狠狠同情了一把刘守,木头碰石头,注定苦情。
其实她很想得开,向明不喜欢自己就算了,以后有他后悔的。
嗯,虽然以后她没有给他后悔的机会。
*向明
他叫向明,前桌林间月,是月亮女神。
他叫向明,同桌刘守,是一锅稀饭。
最常吃的是稀饭,脑子里装的也是稀饭,总而言之性格非常稀饭。
当知道乏味至此的刘守搞定了女神,他只想一锅稀饭扣到那混蛋头上。
偏偏那混蛋几句话就能让林间月眉眼弯弯,就只有那混蛋能,实在可气。
那个木头。本以为脑袋里只有学习只有成绩,这才放心大胆掏心掏肺的跟他谈论林间月,结果,太不够兄弟了,艹。
本指望什么时候女神把木头踹了,偏偏直到高三两人都好好的,而且女神看起来比从前更好。
虽然子悠安慰说林间月本就是个清净的性子,自然更喜欢沉默的刘守。
还是想打一架。关于自己究竟哪里比不上那个破木头,困扰了他整个高中生涯。
“他俩人呢?”没好气地瞪着子悠。
子悠笑吟吟地看着他,模样十分欠打,“找他们有事?”
他扑上去捏她的脸,克制道:“还有多久就高考了?不在教室好好复习,跑到哪里野了?”
子悠拍开他的手,噗嗤一笑,“你管得好宽哦,他们嘛,去旧地重游了。”
“说人话。”
“……去摘枇杷了。”
他差点昏过去,打开窗向外拼命伸着脑袋,远远的便望见那株枇杷,林间月踮着脚够下枝上的枇杷,微微仰起脸同刘守浅笑低语,该死的阳光灿烂又温柔地包裹着两人,如同是另一个世界。
他很颓废地看着子悠,“木头哪里好?”
子悠笑了,“你比他好。”
他有点哀怨,“只有你觉得我比他好。”
子悠仍是笑,“是啊。”
“你抢什么!”子悠见他一手一个枇杷,很是不满。
他才不会告诉她,因为是林间月摘的。粗暴地扒开枇杷,一口咬下。
他明白林间月为什么含着那样可爱的笑望着他了。
酸!直冲脑门的酸爽让他难以自持,一张脸扭曲着指控女神,话都说不清楚,“你……你害……我!”
林间月撑着下巴无比优雅,“是你自己抢去的。”
子悠笑的不行,“蠢货,成熟的枇杷早被那些教职工弄走了,剩下的怎么会好吃。”
林间月笑着朝刘守扬了扬下巴,道:“给他,他就喜欢摘未熟的果子吃。”
刘守想了想,说:“我是长期投资,把最好的留下养着,成熟之后就是最好吃的了。”
他震惊,差点要拍案而起,“秀,分,快!”
那是他们无忧的年少时光。
(二)
*子悠
大一那年,向明约她出去,却一反常态只是大口喝酒,在她的再三追问下,才默默道:“我被女神拒绝了。”
她哭笑不得,“人家和刘守只是吵架又不是分手,你还想趁虚而入啊!”
他却认真地看着她,目光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你总骂我不死心,子悠,这些年你又为何不死心?”
她一惊,“什么?”
他说,“你有喜欢的人吧,一直有。从高中到大学,追你的其实挺多,除非心里有别人,否则谁会永远拒绝。”
她怔怔望着他,有点想哭。他却脑袋一歪醉死过去,嘴里呢喃,“林间月……”
捅了他几下却毫无回应,她悄悄坐到他身边,无声叹气。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子悠。”她的名字。
等等,是他在叫她?
向明睁着一双清明无比的眼睛,满是笑意地看着她。
心中登时警钟大作,她起身打算坐回对面。他却一把拽住她,“子悠,你是不是故意和我考同一所大学的?”
“不是啊。”她一愣。
他眼底闪过恼怒,“说是!不然我的台词接不下去了!”
她一头雾水,点头道:“唔,是的。”
他身子往前探了探,捧住她的脸,“是不是因为你喜欢我?”
脑中轰的一声炸开,她嚅嗫道:“要说‘是’吗?”
他加重语气,“必须!”
她紧张于他过分亲昵的姿态,“你,到底想说什么?”
“想说,我也喜欢你。”他勾起唇角,明朗的笑中带点坏,让她看得心颤。
“那你刚才……”子悠咽了咽口水,恍然大悟,“难道是装的!”
“没错,”他一脸愿者上钩的得意,“现在,要不要说‘是’?”
“是!”
他笑,“这就对了,悠悠。”说完,倾身吻住她。
*向明
什么时候对林间月死的心,自己也说不上来。对于他这种人,年少轻狂的喜欢总是被用来浪费的,甚至其价值只是为了自我满足。
那天子悠说,木头和林间月吵架了。
毕业后林间月想去国外深造,但木头稀饭一样的家境注定是无法同行,毕业后只能找份工作去养家糊口。
也是那天他第一次意识到,他们早已过了那样无所顾忌到明媚的年华。匆匆打电话给林间月,说了一堆你们别分手两个人都再考虑考虑未来还很长的一通话,林间月只是诧异地问他,“你怎么这么紧张我们?”
他也搞不明白了,“你们,你们可是班对啊!再说,我高中那么喜欢你,刘守他横刀夺爱就不能半途而废!”
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更诧异,“你喜欢我?”
他有点发蒙,不会他单恋许久人家都不知道他的心意吧,那他也太失败了。咂了砸嘴,“是啊。”
“我一直以为你喜欢子悠。”
“那,那是,”他想要辩解,“我和她是死党。”
“向明,”林间月的声音平静又清淡,“从前你看不清自己,可以当作是年少无知。但倘若如今你仍然看不清自己,那非常糟糕。”
他下意识地反驳,“我没有。”
“三年,你愿意与之同哭同笑同甘共苦的那个人不是我。你真的觉得,跟我在一起最快乐吗?你可以说你喜欢我,但喜欢不是爱。”
竟有种被戳破心事的慌乱,他握紧手机,“子悠……”
林间月淡淡道:“或许你喜欢过我,但后来的你只是因为不服气,想和刘守一较高下,才会一直催眠你自己。”顿了顿,“你这样,很伤人。”
他忽略了,子悠也是那么漂亮。她不比林间月逊色分毫,甚至更温暖开朗。如果抛开年少的喜欢,他真正爱的会是谁?
于是,装醉。
故意说出林间月的名字,他隐约看见子悠刹那失魂落魄的面容。
原来一瞬间莫名难抑的心疼,会让一个人清醒地明白,什么是爱。
他忽然惊觉,自己从未见过子悠伤心的样子。那个女孩在他面前始终是笑的,给他加油打气,陪他沮丧抱怨。他听见她轻轻的声音,她说,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子悠,我是怎样的,伤了你的心。
*林间月
大学四年一晃而过,她和他,却也到了尽头吧。
她知晓他的难处,出国那一笔于他而言的巨款,是他们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子悠说她可以选择不走,其实不可以。
她有自己的坚持。那是她的梦想,她渴望学习更多,她不会为了一个人放弃自己,她很清醒。
他也很清醒,所以他不曾拦她。
其实她和他没有吵架,顶多是第一次发生了分歧,同子悠聊天的时候,不知子悠怎么就理解为了“吵架”。
离开的具体时间她只告诉了子悠。她与他,好像很久都没有联系了。
这是一场无疾而终的恋爱。如果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年都记为一种颜色,七年,足够画出漂亮的彩虹了吧。人生已如此斑斓绚丽,即使放手,也不再有憾。
机场。
子悠和向明都来送她。子悠其实很难过,但依然是笑的。祝她在美国学业有成,回国赚钱,“如果我的闺蜜将来成了土豪,那我和向明结婚的时候就能好好宰一笔了!”
向明搂着子悠,懒洋洋道:“净想着钱,当我养不起你吗?”
子悠踩他一脚,“谁要你养!”
林间月微笑,“回去吧,我也该走了。”
目送两人并肩走远,林间月淡淡一笑,眉眼间其实是失落,希望他们幸福吧。拖着行李箱转身,却撞进熟悉的眉眼之中。
神情一如当年,仿佛困惑许久的问题得不到答案,他走近她,皱眉问道:“要走怎么不通知我,林间月,你还记得我是你男朋友吗?”
他像极了一棵倔强,无花的枇杷树,她想笑,却笑不出来。
她不记得那天自己和他说了什么,他们之间应该无话可说了才对。
最后分别,她不知道自己哭了,但她知道自己说的是,“不必等。”
*刘守
他其实,什么也留不住,什么也守不了。
子悠和向明结婚那年,她却因为有场极为重要的考试无法回国,惹得子悠生气了好久。
不过婚礼当天她托人送了礼物,竟是一盒成熟的枇杷。贺卡上是她淡然又温柔的笔迹,“果子成熟了,可以吃了——祝唯一的班对白头偕老。”
子悠眼眶有点湿,骂道:“这个没良心的。”
向明看了看他,有些欲言又止,“木头,几年了,你该放下了。”
他认真地看着向明,“你知道什么是木头?”
向明语塞。子悠说:“可她是个石头。”
“那很好,”他说,“这说明她和我一样,不会轻易变心。”
她离开的第五年,是高中一百周年校庆。
子悠捏着手机一通狂吼,扬言再不回来就绝交等语,另一头的她声音清澈淡然,几乎没有变化,“正好,我也差不多要回国了。”
在场三人都怔住了,子悠结结巴巴地问:“回国,回国是指……”
“学业结束,回国工作。”
子悠有点哽咽,“洋妞,航班定了告诉我。”
另一头的声音忽然变得迟疑,“他,他可好?”
他夺过手机,掌心轻轻颤抖,“我等你回来。”
行程有些紧凑,最终定在校庆当天回国,下了飞机就往学校来,大约是来得及赶到典礼开始的。但航班兴许延误,她让他们先去学校,会有家人接她,不必担心。
可当天校庆快要结束,她都没有出现。手机关机,子悠只好短信留言,“到了速来,枇杷树下。”
子悠抱怨,“主角登场也没必要这么铺垫吧!”
一旁玩手机的向明却脸色陡变,踉跄了一下颤声道:“她的航班号是多少?”
见他如此脸色,二人忙凑过去。
“航班失事”几个字猛地戳进眼中,如同落入无底深渊,他只是觉得茫然。
听不见子悠崩溃的哭声,也看不见满树黄澄澄的枇杷,他一遍遍想,明明要回来了,是哪里出了问题?
仿佛是场景回放,他听见她说——
“月圆后就是月缺,花开后就是花谢,生死轮回,不过往复而已。青春韶华也许是正在死去,黄土枯骨也许是正在新生啊。”
他还听见她说——
“不必等。”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终
“你们在干什么?”身后声音淡淡的,温柔又从容的调子带着不小的诧异。
深绿的百褶长裙上印着几抹明黄色的花样,像是枇杷树的果子,又像是林间的月光。她缓缓走来,如同自森林夜雾中幻化而出,优雅清远,婷婷而立。
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一个人紧紧箍住,林间月不确定地偏头看向他的侧脸,“你哭了?”
确认她安然无恙,他放开她,皱着眉思考,“你为什么在这里?”
林间月忍不住笑出声,他永远这么奇怪。“不是约在枇杷树下见么?之前那边有点急事,我临时更改了行程,从附近的一个洲起飞,到达晚了些,所以没有及时回复短信。”
刘守竟然笑了,他说:“这很好。”
其实向明的比喻不对,她的眼睛应该像,林间的月亮。
望着他笑起来的样子,林间月却觉得那眉眼间尽是她所熟悉的固执,像极了一棵倔强,无花的枇杷树。
『所有故事,为什么不能以幸福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