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出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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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慕从来不觉得北岛的冬天有这么冷。
可是事实是,他握着匕首的左手在湿冷的空气中微微发着抖。这场大雪足足下了三天,天盛国的北部皆被皑皑白雪笼罩住,天地间是茫茫一片的白色,只有几户人家的屋顶露出黑色的瓦片来。
梁慕一向怕冷,在客栈里窝了三天,迟迟不肯上班。师父写信催他:“莫要耽搁,即日速回。”信的结尾还有一行蝇头小楷:“北岛严寒,勿忘添衣。”字倒是模仿的师父的笔迹,但即使可以模仿,还是略显稚气。看着看着,恍然大悟,梁慕忍不住“呸”了一声。
隐约看见信的背面有一行小字,连忙翻过来细看。
“信中嘘寒问暖之语,绝非为师所写,乃某君恬不知耻,仿为师字迹所添,慧徒明察。”
师父偶有可爱一面,硬是用这行小字逗梁慕一笑。看完信后梁慕心情转好,从被窝里跳出,下了床,推开窗一看,雪竟然停了。连忙掏出纸笔来回信:
“天寒人懒。尔徒罢工三天。
奸商无情,过年使我出差。
知府易杀,明日启程归家。
至于阿叶,骚年何必如此傲娇?啊呸!
PS:贤师包好饺子等我。”
写完信倒是真想回去了,梁慕懒洋洋地换上了夜行衣,将自己里三层外三层地武装了一遍,又把匕首揣进怀中,拈了一块桌上摆放着的糕饼,把暖乎乎的贴身手炉笼进袖内,游园赏雪一般地杀人去了。
因为穿得太多,连轻功都施展得不顺。梁慕从窗口窜上对面人家的屋顶,眺望不远处姚知府的府第,轻轻地,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天气如此恶劣,苦命的人却还要工作。
梁慕沿着房梁慢吞吞地走,脚下的瓦片积满松软的白雪,鸦青色的夜里,万物寂静,他一个人闲散地走着,咬一口糕饼,嘴里发出“咯咯咯”牙齿打颤的声音来。他有些怕自己掉下去,速度就慢了下来,权当赏了一场雪景,等到了姚知府所住的院子,糕饼正好吃完,顺便撒了一路的饼屑。
梁慕在院中的树上伏了一刻,确定府内的人都已入睡,才下了地。
打更的老头从街巷中走过,一声声冷淡的吆喝出得口来,在空气中化成了一团飘渺的雾气。此时已是三更了。
姚知府独自一人静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烛台上跳动的烛火。不久前他上书状告当朝宰相尤文荣贪污受贿,不过几日,上面便胡乱造了个理由把他发派到这边境小镇当知府。姚知府早知此举必定在朝廷树敌,然而他一生忠直,仍是下定决心进谏,便是被贬也毫无怨言。
三天前他外出探访民情归来,姚夫人将一封书信拿给他,说是一哑巴乞儿送来,上书“姚知府亲启。”姚夫人只当是百姓有冤情要述而不能出面,便等着姚知府回来拆看。
姚知府接过信件却不拆开,而是收入袖中。夜里便遣走下人宿在了书房。
那信上写的不过几个血红大字:“尽快交待后事,今夜来取尔命——阎王殿。”姚知府虽不是江湖中人,却也知道阎王殿。在这个组织看来,人命皆有价,只端看你买不买得起罢了。
他知道这一劫是逃不过了,吃过饭后便同妻子道别,又拍了拍年仅十四岁的独子的肩膀,便进了书房关门写遗书。
姚知府正当壮年,不等光宗耀祖就要去走黄泉路,内心自然郁闷,他提笔沉思,竟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这注定是一封很长很长的遗书。姚知府写啊写啊,时而痛泣,时而欣慰,写啊写啊,时而激愤,时而平静。等信写完了,抬头一看,不知不觉已是天明。
姚知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顶着黑眼圈上班去了。
他觉得定是生了什么变故,这杀手怎么言而无信?当天夜里又跑到书房里去等,仍是一夜无事。姚知府神经衰弱了:
难道是有人在玩恶作剧?
足足等了三天,嘛事没有,把姚知府憔悴得呀。。。
却不知那杀手也有懒怠旷工的时候,偏生遇上梁慕这种不尽责的。姚知府有倔脾气,第四天仍去书房点着蜡烛等着。总算将梁慕给等来了。
当晚他强撑睡意,盯着烛火刚看了一阵,便止不住地打瞌睡。梁慕找了一圈,翻瓦片的时候正好看见姚知府带着官帽的大头一点一点如敲木鱼。他见四周无人,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若是姚知府要喊叫,他必在他出声前割破他的喉咙。
可姚知府没有,他只是瞬间精神饱满,脑海中闪过两个大字:
“终于!”
时值寒冬,在旷工三日后,阎王殿的打工仔终于迟迟赶到,手握匕首,身揣暖炉,一嘴糕饼香。
姚知府觉得,等死比死难熬,于是他非常平静地笑了,像一个慈祥的长者招呼梁慕道:
“你终于来了。”
梁慕也很淡定,依照老规矩,开场白仍是面无表情的自我介绍:“我叫梁慕,是一名杀手。”
姚知府便问:“可是尤文荣派你来的?”
“行内的规矩,不能说。”
“也罢。谁派的都一样。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姚知府轻叹了一口气,“只希望你不要伤害我的家人。”
梁慕道:“别担心,我是专业的。超出我工作范围的事,我都不会(懒得)去做。”
姚知府:“如此死了,倒是便宜了姚某。”
梁慕挠头:“雇主倒是吩咐要好好折磨你,但是我心地善良(太懒),从不弄这些邪魔歪道,你大可放心。”
他介绍道:“我的剑法是阎王殿最快的,你来不及觉得痛就死掉了。”
姚知府很欣慰:“如此甚好。”他还是怕疼的。
梁慕问他:“你还有什么遗言要说?”
“没有了,我已经写好了遗书。我做了我该做的事,死了也没什么好悔恨的了。”
梁慕沉默了一会后站到烛台旁,烛火照亮了他的身影与面庞。那是一个模样俊朗的少年,眉目清秀,神情自然。很难想象这是一个杀手,他看起来更像一个干净的孩子,会因为自己养的小狗死了而哭上一整天的那种。
姚知府微微一笑:“我家阿尹也如你这般俊秀。”
梁慕只抬头不避不躲地看着他:“记得我这张脸,到了阴曹地府,莫忘了向阎王告我一状。”他自言自语道:“我叫梁慕,过完年便二十一岁了,算算到现在,加上你已杀了二百四十九条人命,所幸没有老弱妇孺,但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有呢?”
说着握紧了手中匕首,认真地叮嘱姚知府:“你帮我跟他说一声,十八层地狱是不够的了,叫他建好了十九层等我。”
梁慕说完收好匕首往门口走去。
书房里一片寂静,姚知府仍安静坐着,如老僧入定,颈上一抹红痕微不可见。
少年没有吹牛,他的刀法确实是阎王殿最快的。他没日没夜地练,却仍嫌自己不够快。大抵杀人对他来说,也不是一件太愉快的事。
干完了活,少年照旧觉得肚子饿,一边往外走一边用眼睛搜寻一番,没找到糕点,只看见书案上一封端端正正摆放着的书信。
梁慕停下了脚步,原地站了很久。终究是手贱,把那信拆开了。
“夫人,还记得初次见你,你一袭白衣翩翩BalaBala。。。。”
这是遗书还是情书啊,这么肉麻,略过略过。。。
“然我一生正直刚毅,怎可畏惧强权BalaBala。。。。”
姚知府自我感觉良好,将自己的死升华到国家与人民的利益上来,字字是血,行行是泪,梁慕觉得看完肯定会很内疚,还是略过不看吧。。。。
“阿尹,时光荏苒,转眼你已由一稚嫩孩童长大成人,然爹爹有愧于你,不能看你娶妻生子,亦不能看你成家立业。只愿你莫要为爹爹伤心,爹爹死得其所,实在不怨不悔。往后你要挑起重担,照顾好你娘亲,照顾好姚家上下。思及此,不禁忧从中来,本想由你再顽劣两年,却不想世事无常。阿尹,爹爹提起笔来,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你平日少言寡语,与爹爹也不亲近,然爹爹只你一个独子,心里怎会不惦记?答应爹爹你不会为报仇所扰,枉送性命。爹爹只盼你们能好好活下去,一家人在一起,没有什么难关过不去。阿尹,若是人死后还有魂魄,爹爹必定在天上看着你,保佑你一生平安。”
梁慕认真地看完,把信折好,又小心地放回原处。嘴里不住念叨:“可怜可怜。。。。罪过罪过。。。手贱、手贱啊。。。。”
他的念叨不过进行了一半,便被屋外更大更嘈杂的声音掩盖。梁慕仔细去听,有女人的哭喊夹杂着凄厉的尖叫,那尖叫戛然而止,就像在半空中硬生生被人掐断一般,一会儿屋外火光四起,呼救声纷乱至极。
梁慕心里一沉,一脸凝重地望了姚知府的尸体一眼。“你的仇家倒是多。”
蒙上面出了门一看,院内四处起火,有十几个蒙面黑衣人或执剑或执火把正立着,四处逃跑的仆人都被一刀割破喉咙,鲜血四溅,洒了满墙。
杀个人还这么不讲卫生,拙劣。
梁慕很是鄙视。
那些人虽看见他从书房出来却并不惊讶,见梁慕黑衣蒙面只以为是同伙,梁慕将计就计,抽出匕首,拦住一过路下人点了他的穴位,将他推倒在地,他动作飞快,匕首上又染着血,黑衣人都以为他将那下人杀了,不再起疑。
梁慕本想趁乱溜出,却听见里屋传来一声女人的喊叫:
“阿尹,快走!”
脚步便再也迈不开。梁慕想起姚知府的遗书,心里顿时有一千只草泥马呼啸而过。。。
“爹爹有愧于你,不能看你娶妻生子,亦不能看你成家立业。”
“本想由你再顽劣两年,却不想世事无常。。。你平日里少言寡语,与爹爹也不亲近。。。”
梁慕狠着心往前走了两步,心里不停爆着粗口。
“阿尹,若是人死后还有魂魄,爹爹必定在天上看着你,保佑你一世平安。。。”
梁慕并不是一个容易心软的人,事实上,所有的杀手都不可能是,但杀人是他的工作,不是他的爱好。正如许多人一样他也不太喜欢自己的工作,但偏又和许多人一样,还是要准时准点地上班。
杀姚知府是他的工作,杀姚知府的儿子却不是。在工作之内,他是安分的打工仔,楚封白叫他杀谁他就杀谁,在工作之外,楚封白却由着他任性,惯着他的脾气,没有底线地顺着他,就连师父也是疼着他,宠着他的,所以梁慕一向是个任性的人。
任性的人一向想到什么便去做什么,此时此刻,梁慕不知哪根筋不对,竟然脚步一拐,便径直往里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