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非鱼同宦官婢女跪在养心殿外已进近两个时辰了，今日阴云蔽日，天光黯淡，平白刮起凄厉的风，吹的养心殿门上的金扣环“哐当哐当”撞出响声，风声似是鬼咽，昭示着宫中有贵人将逝。。待了许久，殿内忽然传出女人尖锐的呼声：“皇上！”紧随的哭声阵阵刺激着耳膜，气氛诡异的冷，殿外跪侍的人都低下头去，等待最后的宣判。陆非鱼咽了口唾沫润润干渴的喉，握紧手中的笔。掌心出的汗沾湿了笔杆，握在手中滑溜溜的。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徐顺站出殿外，那浸淫官场多年的眼染了墨般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压的人脊背不自觉底伏。拂尘一扫搭在臂弯上，徐顺押着嗓子道：“皇上殡天了！”声音穿过重重宫门，宦官婢女们都以额触地，低低的痛哭起来。
    陆非鱼提笔在厚重的史册上记下。怀楚四十七年秋十四日午时，昭明帝殡天。享年四十七，在位二十四年，于国无大建树，为君仁治，体恤百姓，减少苛捐杂税，也非庸君。
    扶着膝盖缓缓站起来，陆非鱼拍拍衣摆准备离开，书卷不慎从袖中滑落，正正朝上，蓝页上鞋子“史记”二字，他俯身伸手欲拾，头顶却传来冷嘲热讽之声：“你就是史官？是不是将要写下一任皇帝多么多么无能，任由摄政王和太后霍乱朝纲？”
    明朗能辨出是男声，尚还稚嫩。陆非鱼微微抬头，入眼是锦衣玉带的十来岁少年，暗黄蟒袍，胸口绣着一只张牙舞爪的五爪正龙。太子的衣着，眉间已长开，一双桃花眼上挑的过分，薄唇色泽太过淡，此时眼角泛肿微红，看得出是刚哭过的，漆黑的瞳子介于混沌，不甚澄澈。陆非鱼正想开口，那少年冷哼一声，径直甩袖入内。
    那种眼神是临近崩溃的象征，否则皇家弟子怎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陆非鱼对这种眼神熟悉的很，他忽的就起了怜悯之心，左右无人注意，嫔妃都在刚才陆陆续续被送回宫中。鬼使神差的，陆非鱼迈步殿内，门帘紧闭，没有电灯，浓郁药味熏的鼻腔苦涩，少年蜷曲在床边，低着头，还紧攥着已殡帝君的手，地毯上暗金色的花纹纠缠着融进他铺散的衣摆里，楚铭耀垂首埋在腿间，黑发凌乱遮住表情，稍显薄弱的肩膀微微颤抖。
    他在哭。
    陆非鱼心中一疼。太子之位没有落在贤能的二皇子楚玄懿身上，统领半个虎符的三皇子楚橪身上，偏偏落在年幼的楚铭耀身上。楚玄懿三年前离宫游历天下，至今不知去向，楚橪则镇守边疆，无法抽身。宫中自先帝卧病，大权便落在太后和摄政王楚毅手中，身为史官，他自然知道这是什么形势，更何况……
    身体却先于大脑做出反应，安慰的话脱口而出：“过几日殿下就可登基为帝了，掌天下之权，享世间之尊。”
    楚铭耀霍然抬头，投来的不是感激的目光，宛如斗兽般朝着陆非鱼咆哮，皇家威严尽失：“你难道没看出来吗？！父皇是被他们害死的！我只是他们的傀儡而已！我楚氏天下，竟在我手中落入旁系手中，我却什么都做不了！连为父皇报仇的能力都没有……”
    说到最后，竟然放声大哭。陆非鱼皱了皱眉头，那孩子身上散发出来的强烈恨意和自弃让他难受之极。上前一把将失控的楚铭耀拉进怀中，他身上有常年浸染的墨香和不知名的气息，奇迹般的安抚了楚铭耀狂躁的情绪。他渐渐安静下来，将头靠在陆非鱼胸口上，听着那有力的心跳声，上挑的桃花眼里恢复沉寂。这种被拥抱的感觉，让他忽然觉得自己不再是一无所有，他想要占有这个怀抱。
    “我要拿回属于父皇和我的一切。”少年声音沉稳而自信，楚铭耀抬头定定看着陆非鱼，那双眼睛里灼热的期待让陆非鱼惊心，“你会帮我的，对吗。”
    陆非鱼连连移开与他对视的目光“微臣只是一小小史官。”
    “你一定会帮我的。”楚铭耀露出笃定的笑容，年幼的太子此刻露出新帝应有的沉稳姿态，哪里还有方才狼狈的样子。他忽然膝盖一弯“扑通”跪下，连着给陆非鱼叩下三个响头。
    男儿膝下有黄金，更何况天子。陆非鱼猝不可防的受了这份大礼，呆住了。
    “请您收下我为徒，教导我为人为君。如若事成，封您为臣为相！”
    漆黑的瞳里有热切的信任和渴望，这样一双狠辣不羁的眼流露出这样依赖的神情，紧紧攥着陆非鱼的心。他不想辜负这样单纯的信任，但他发过的毒誓也在耳畔回响，逼迫他拒绝。
    “唉……殿下抬爱，微臣定当竭尽全力。”
    他怎么忍心拒绝呵！来自一国之君的请求。
    只是教导治国之道，大抵是没什么影响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