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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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谭中华心里,他可不像姐姐那样有着一颗恨不得飞向外太空的心,只要床不倒,绝对不会自个爬起来的。所以,谭启宏时常对儿子有种无名之火,说谭家咋就生了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女儿再强将来也要嫁给别人,甚至有时把这种无名之火迁怒到杨巧云身上,好似要兄妹这种粉墨倒置的性格全怪在她的肚子上。谭中华这种柔弱而看似腼腆的个性,其实充满了同情心,生产队里节庆杀猪宰羊,他都不敢正视一眼。谭启宏再次坚定了把儿子送到部队培养的决心,百炼成钢!
今年应届毕业班共有两个六十二人,谭丽华和孙瑜凤同在一班。她们自小学就建立了同仇敌忾般的“革命”感情。不只因为她们是发小,更重要的是她们的父亲是工作上的搭档,是搭档就应该搞好团结,这种团结包括家人在内,只有团结的防线筑牢了,才不会让那些有机可乘的投机分子钻生产队里的空子,在石良村他们就会有绝对的权势。
谭中华和梁成民在二班,他俩的命运几近相同,对于上“工农兵大学”均没有了指望,谭中华知道就自己的学习状况只有一条路可走,兴许当兵是最好的选择。而梁成民则因家庭成分问题注定是念不了“工农兵大学”的,即便当前他学习成绩再突出,人民政府也不会轻易让他当成特殊分子越过政治防线的。
这就像他们那些知道结果的众多学生一样,要么认真的做好思想准备去上“工农兵大学”,要么只能另择他路,反正条条大路都能通罗马,不论做什么都是在接受组织的挑选,哪怕回生产队种地也算是为社会主义建设做贡献了。
在谭中华心里,反正自己以后的道路父亲都已经为他设计好了,只要不出什么大的差错今年年底就会光荣的成为解放军战士了。一想到“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那种热火朝天的时代责任和打扮,不由的心底就会升起一种自豪和兴奋,多么诱人的装束,不久就会落在自己身上。在他看来,现在完全可以寻求更多的精神安慰,比如说在学生们中流行的给某位心怡的漂亮女孩写个纸条,表达一下心声,再比如随着电影里反特角色逐渐流行,一度让学生们拼命效仿,学生中自觉或不自觉的成立着各类帮会、派别,等等,虽是玩玩,但完全映照着时代的气息。
所以,谭中华意识里虽说学已止境,但他的脑子却无法停止,他还是希望让他的生活更加完整,至少不留下任何青春的遗憾,更多的要学会把握机会,就像人生的答卷上没有橡皮擦,写上去就无法再更改,只有握得住当下,才有可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对于姐姐谭丽华和孙瑜凤的这种亲密关系恰恰让他感到生来逢时。那种因点滴接触而在内心底部产生的软绵绵、而又像一只恶狼在追赶受伤的小羊般的痛苦和揪心。
自从有了这种想法,谭中华就觉得这个世界都是美好的,哪怕父亲天天骂他是“扶不起的刘阿斗”,他都不以为然。这些日子他就像是中了邪一样纠缠着谭丽华,希望姐姐能带给她奇迹,说白了他只想盼着孙瑜凤的出现,甚至大言不惭的和孙瑜凤说上几句话都会觉得浑身舒服。
女人的神经敏感,而女孩的神经更加敏捷,可以瞬间感受到任何来自心脏的颤抖和心跳。就谭中华那点小九九,孙瑜凤早已看透,她也第一次真正感到原来除了心跳之外,还有比心跳更可怕的抖动,让她心里根本无法安生。
学生们的课堂依旧设置在热火朝天的劳动场,他们依然相信劳动最能改造人,人也只有在被改造的时候思想才会得到彻底的改造,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被关进劳改农场,被关进牛圈,被下放到工矿企业。天气渐热起来,谭中华顾不得那么多,反正借着帮姐姐干活的时间,有意无意的都能和孙瑜凤搭个话茬,甚至每一个眼神都显得是一种爱慕,不自觉的让孙瑜凤心跳突然加快。她恐惧的感到现在这个时候谈论爱情,就像是被送进了一片无垠的火场,时而阵阵暖流时而又要被人别人浇上一盆冰冷的水,甚至还要挨别人的拍。但在她的心里她知道选择的重要,她爸爸孙玉山早就跟她定下了标准,在选择亲家这个事上,至少要门当户对,至少男方要会疼女人。但她妈妈范方梅却满腹狐疑,有一次在饭桌上还对着孙瑜凤说,你爸说的那种好男人,就怕还没出生吧,我倒觉得找对象更重要的是人要本分,不能有太多心眼,男人要是心眼多了,女人可就什么都不是了,说不准哪天把你卖了你还帮着别人数钱呢?所以,哪怕找个懦夫也不能找猴精猴精的男人,心里会不踏实的,睡觉都不敢闭眼,不过从你用筷子的这一点来看,吃饭就像用手抓,肯定嫁不远,这个说法是有考证的,说不准将来连咱们石良村都出不了!
这个诊断就像一个真理,说得孙瑜凤半信半疑,但她母亲又列举了众多女人和使用筷子的例子为佐证,彻底让她变得信以为真。在她幼小的心灵中,无时无刻不在寻找她父母的结论中的对象,而今“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谭中华的出现完全符合父母定的判断和标准,她渐渐的感觉到谭中华挺好的,至少让她说不出来做她心仪的对象有啥不合适的地方,她判定他将会是她的世界里最完美最好的男人!她惊愕的一愣。
可眼下孙瑜凤和谭丽华已无心关注那些来自不同方向的爱恨情仇,以他们两个人的条件,最好的选择就是读师范类学校,将来当一名人民教师。所以,直等到“白露镰刀响,秋分砍高粱”的时节,他们才收到期盼已久的“工农兵大学”通知书。等手捧着通知书的时候他们才觉得心里的石头落下了,算是踏踏实实的有了底。她们一起填报的师范类学校,谭丽华被艺术系录取,孙瑜凤则上了数学系,她们被一种来自内心的满足感层层包围着。
对于第一次离开家的孙瑜凤和谭丽华,从感情上都会与这个地方留下些牵牵挂挂。就像谭中华刚刚向孙瑜凤释放的感情一样,还没来得及打开,就又要赶紧的把那美丽收敛,但他们心里明白,现在才是他们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事情要等着他们做,甚至生活中还会有更多的痛苦要他们去忍受。
谭丽华记忆非常深刻,她到学校报到是父亲亲自送来的,当时她印象里父亲背着的不只是一团厚重的行李,而是一种袒护和关爱。另外,他还从家里带来了些土特产,那是准备看望在城里造纸厂上班的舅舅用的,他的算盘打得很精,他是为了给谭丽华买个照应,舅舅家就是谭丽华在这个城市的港湾,就像他的舅舅杨巧鹏说的外甥就是舅家的狗,吃完就走,完全可以感到在这儿有个港湾是多么的重要。
这不是假装和掩饰,其实思念和牵挂是人们最大的累赘,一旦这种累赘积压成堆,谁也不会再软弱,内心也不会再隐藏,直至可以过你想要的生活。开学后的日子,孙瑜凤收获了满满的幸福,一方面来自谭中华,另一方面就是自己的学业,但多数还是为了谭中华,她和他的心紧紧的连着,那种热度使得他们像一个人一样活着,而现实中是一个人继续生活,这也许就是他们所谓的初恋的感觉吧。
就在那年底,人们依稀的记得石良村发生过的大大小小的事。他们正在被“亿万人民亿兵,万里江山万里营;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全国人民学解放军”精神鼓舞着,他们觉得“我们不但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我们还将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
先是谭启宏带领着全村人们把东家河以西的土地重新编配给各生产组,并合理的调整了种植冬小麦的耕地,再就是半年过去了,被村里推荐上“工农兵大学”的两个女生没被退学,这让孙玉平心里更加的不舒服,剩下的就是今年冬季的征兵了。
在谭启宏的期盼和关注下,今年征兵和往年政策基本相同,不只是要村里推荐,还要进行严格的政治审查,目前石良村符合条件的应征青年包括谭中华、孙玉平、梁成民、梁茂财等在内不下十人,可部队不是他们石良村开的,说白了每个村的名额就那几个,最终鹿死谁手真的很难说!但每一名应征青年都是做着一颗红心两手准备接受祖国挑选的,如若在身体体检合格的情况下,部队还会首选学历高、特长突出的应征青年,但众多先决条件里首要的是政审合格,这一规定好似让孙玉平又看到了希望,他觉得自己“工农兵大学”读不成,但自己写一手漂亮的大写,会出大字报,部队也需要出大字报的人,完全可以到部队发展,照样可以像爷爷孙得胜那样神气,这个道理很简单。他要想参军就凭爷爷是老红军,找一找当年一起爬雪山过草地的战友,都不是啥大事,于是他在为上不成“工农兵大学”忧郁了一年后,渐渐的想通了。注意力渐渐转移到到部队当兵的事上,在应征的那段日子里他常想,上帝把这扇门给你关上了,必然要给你开启另一扇窗户,天不绝我呀!
正如他们所期盼的那样,到了秋叶枯落、日照淡然时,石良村的民兵连长王光明破天荒的领到了三套军装,将分别发放到新兵谭中华、孙玉平、梁成民手中。梁茂财和其他落选的应征青年虽有一腔热忱,却因种种原因被挡在了部队大门之外。从此,人生道路也因此发生着奇迹般的转折点,有的光荣参加了生产队的劳动,有的痛快的担负起祖国经济建设的重担,有的重操学业以图东山再起,等等。梁茂财虽属于学习成绩相对优异的,但出身不好也只能和“工农兵大学”、和部队错失渊源,所以他并不指望再回到学校。
梁茂财怀着嫉妒的眼神看着那些带有强烈吸引力的军装穿在别人身上,他就想不明白,那天他也是如愿以偿的见到了接兵干部家访,但凭啥他们能穿上军装而自己却没有机会,他只好把这些日子来接受应征的记忆慢慢接起来。
那天,接兵干部在镇武装部部长李久平、谭启宏和民兵连长王光明的陪同下来到他的家,是接兵干部先开口说的话。
“你父母支持你当兵吗?”接兵干部关切的问道。
“看样子支持!”梁茂财说得有结坦然。
“绝对支持,绝对支持,这一点我可以打保证!”谭启宏听到梁茂财话说的有些不确定,甚至有点软,心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怕接兵干部心存疑虑,便果断的补充道。
“噢,那这段时间,哪里也别去了,再家等通知!”接兵干部说。
“你们是什么军种呀!”梁茂财好奇的问道。
“我们是陆军!”
“噢,我一直想当一名飞行员,想成为空军,那多么荣耀呀,可以开飞机回石良村了!”梁茂财说得有些激动。
“你瞎说什么呢?陆军多好呀,风吹不着雨打不着的,当什么空军呀,掉下来摔死你!”民兵连长王光明感觉梁茂财越说越离谱,纠正着说道。
“呵呵,还是空军好!”接兵干部乐呵呵的说。
第一次家访就这样草草结束,真是话多必有失,梁茂财并不知道自己的言语给他带来的是终身遗憾,不过他满脑子想着的是当空军当飞行员,其他的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他便按照武装部长李久平临走时交待的在家等通知,等谭中华、梁成民、孙玉平都换上了新军装出征的时候,他才恍然大悟,别说当空军了,今年就连陆军都没他的份。
来自全县各个乡镇和企事业单位的新兵被集结在县武装部民兵训练基地,能到这儿的至少说明都是根正苗红的,政治上是完全可靠的。梁成民一向虔诚的内心此时变得浮躁起来,他即将踏上北上的列车,离开这块让他担心、恐惧而又憎恨,甚至想起来曾发生过的一幕幕,此时都会觉得毛骨悚然,但的的确确这儿又是生他养他的土地,心里难免会有些忐忑不安,那种心情一直搅得他无法像其他战友那样旁若无人的打扑克、抽烟、聊天,而想起近期的应征之路也让他倍感煎熬。
就在接兵干部踏进石良村的时候,他心里就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担忧,那场近距离的家访现在依然历历在目,接兵干部是家访完了梁茂财后,才在镇武装部部长李久平、村支记谭启宏和民兵连长王光明的簇拥下来到他的“家”里的,当时谭启宏计划让梁成民到村委会办公室接受家访,但接兵干部执意要到应征青年家,说一是代表部队看望新兵家长,二是了解新兵家庭情况,到了梁成民的“家”接兵干部才恍然大悟,他看了看梁成民一贫如洗空荡荡的茅草屋惊讶的问道:“小伙子,家里还有其它的人吗?”
“我的父母都已经去世了,我是靠吃村里的百家饭长大的,**就是我的亲人,全村社员就是我的亲人,共产主义大家庭就是我的家!”梁成民极力的控制着自己情绪,企图掩饰眼中的泪水,但还是不争气的流了出来。
“首长同志,他父母是地……”王光明抢在前面想似乎想说点啥。
“地下党员,被凶狠的敌人杀害了!”谭启宏狠狠的瞪了王光明一眼,霸过了话题说道。
“啊啊,对对对,是地下党员,是烈士!”王光明不知所措的附和着道,心里却不知道谭启宏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革命后代,现在成了孤儿,请部队首长能给烈士保留个火种,让他到部队锻炼一下,继续为革命工作努力吧!”谭启宏恳请道。
这么多年以来,梁成民似乎一直生活在社员们的奇怪的眼神里,那种眼神分明带着阶级成分,带着一切清除“黑五类”的恶狠,有时让他来不及躲闪,但今天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的身世能和烈士家庭和革命后代联系在一起,而且这话还是从村支书的口中说出来,他心中感到一片光明。但反念一想单纯当兵这件事如果不是谭启宏说话,就怕他会以“黑五类”的残余而错失机会,不管此事能否成功,他的内心里开始感激谭启宏,感激石良村的全体社员,否则就凭他的家庭出身,永远都别指望能进红色“大染缸”,也许这就是他平时低调处事的造化吧!
而同是应征青年的梁茂财则没那么幸运,政治审查这一关就把他挡在了部队门外,这让梁家和谭家重新结下了不解的仇恨,甚至日后梁茂财没少以此为借口找谭启宏的茬。
在这群还不知道军营是啥样子的兵的心里,那天夜里可能都会是一个不眠夜,甚至会像梁成民这样各尽想法。不过那天的夜黑的让人感到一种心慌,像浓墨一样的黑,并向着整个空间迸射着,只可以感觉到一种发着冰冷的幽暗,一切显得恍惚缥缈、无助,最后成了一种恐怖的黑,一寸寸的逼近孤单的新兵。
谭中华看看窗外,变得一脸的茫然,黑暗正一点一点的吞噬着他的视线,他的心越来离家越远,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害怕,他试图想找到一点有生命的声音,却只听到自己加剧的心跳,他想石良村,想自己的家,想父母,想妹妹,更想孙瑜凤。
不知不觉谭中华一个人躲在墙角偷偷的流出了眼泪,那咸咸的味道像西北风一样狠狠的往心窝里钻,往肉里渗,和眼前的夜色相互交织,他开始将希望寄托于夜的黑暗,但他知道黑夜是专门留给盗贼的,此刻他并不觉得做一名盗贼可耻。兴许,人到了一种囡况后会突然变得勇敢起来,根本不会顾及后果,他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他要回家看看。
他趁着夜色悄悄的潜回了石良村,又躲躲闪闪的进了自己家门口的石垛子旁,可他的眼泪就像决了堤的河坝,把崭新的军装袖口染出了一片湿漉漉,他听人说开心的时候眼泪是甜的,而伤心的时候眼泪是苦涩的,他当了兵,成了解放军战士,与梁茂财相比睡觉都会笑醒,理应算得上是一件喜事,喜事眼泪怎么还是苦涩,这不是自欺欺人吗?所以当时谭中华就明白了,只有哭过才真正知道眼泪的滋味,它不会因为心情的颜色而改变。
“谁?”院子里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
“是我,爸!”谭中华听出了是父亲的声音,便彻底的放弃了自己的底线,抱头痛哭。
“这么晚了,你不在武装部呆着,怎么跑回来了?”谭启宏有些惊讶的问道。
“我不想当兵了,我不想离开你们!”
“儿呀,你怎么回来了呢?”杨巧云听到说话声音也从房子里急切的走出来,“你这不争气的儿呀,这可是逃兵呀,旧社会当逃兵是要挨枪子的!”
“啥也别说了,趁没人发现,我赶紧送你回去!”谭启宏有些着急了。
“我不回去!”
“你看你还像个解放军战士吗?别再闹了,赶紧走,被别人发现就麻烦大了!”谭启宏已经被气得青劲暴露,嘴里嘟嘟囔囔骂着。
“孩子,听你爸的话,你要是当了逃兵,人民政府不只是要拿你问罪,你爸的脸在咱们石良村也没处放了,你连个老婆都讨不上!”杨巧云哀叹了一声说。
“当逃兵就是当狗熊,谁稀罕嫁给一个狗熊!”谭启宏恨铁不成钢的说道。
都说谁养的谁知底,杨巧云和谭启宏的几句话正中了谭中华的心窝,当了逃兵别说别人看不起,就连自己都觉得像个懦夫,哪个女人喜欢嫁给懦夫,战争年代逃兵就是叛徒,只听说过美女爱英雄,咋时候听过美女爱狗熊,逃兵连狗熊都不如,他的心里有些胆怯,突然孙瑜凤那张漂亮的脸蛋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擦了把眼泪说道:“你们别说了,我马上就回去,我不会给你们丢脸的!”
谭中华像是被注入了强心剂,肾上腺素激增,顾不得脚下的坑坑洼洼,更无所畏惧夜的黑,转身再次消逝在墨黑的夜色里,脚步显得快捷而有力。边跑边自言自语道:“我一定要坚强,一定不能当逃兵,为了孙瑜凤再苦再累也要坚持下去!”
没等谭启宏追出去,他的影子就已经被黑夜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