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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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35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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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五年开春之后连着下了好几场雪,正当年假,国立湖南大学的宿舍区里冷冷清清,只剩下零星的几个学生,祁正文蹲在煤炉旁边,芭蕉扇小心翼翼的呼扇着火,上面咕嘟嘟的煮着砂锅,他时不时打开锅盖张望,冬笋炖着老鸭,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赶忙合上锅盖,毕竟如果被宿管的老师发现,免不了又要写上一篇思想报告。于是当舒宇推开门时,不仅闻到一阵铺面而来的香气,还看到祁正文正以一种好笑的姿态试图挡住炉子。
“你吓死我了。”祁正文做出了个夸张的表情,“我还以为死老头又要来查房了,他上次没收的炉子至今都没还给我。”
舒宇笑了笑,他光洁的皮肤因为寒冷而显得有些苍白,纯黑的毛呢大衣下面穿着时兴的中山装,衬着他的身材更加修长,脖子上的棕色格纹围巾已然被融化的雪水浸透,他随意的丢在床头的书桌上,从祁正文的身边拖出了个木头椅子,反着跨坐在炉子旁。
“就知道你有存货。”他低下头,打开锅盖闻了下,露出享受的表情。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个汤勺,吹气喝了口汤,“太淡了,你没放盐吧。”
祁正文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少爷就是少爷,这不是还没炖好么。”他话虽然这么说着,却还是从抽屉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一小包用牛皮纸包着的细盐。
舒宇的家境在许多人看来是相当不错的,他是舒老爷子的幼子,而两湖地区少有人不知道舒氏粮仓和票行的名头。他的两个哥哥继承了家业,所以舒老爷子对他反没了什么要求。
这十多年来军阀混战,后来的国共内战也始终不曾消停,再加上日本人虎视眈眈,很多生意人纷纷去了海外,舒家的生意虽然不如前几年兴隆,到底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不是一般人家能比的。所以平时祁正文他们都喜欢用“少爷”来戏称舒宇,好在舒宇脾气好,从来不跟他们计较,更别提摆少爷架子了。
“说吧,这大过年的,舒少爷不在家好好享受山珍海味,怎么跑到这里跟小的抢食来了。”祁正文把锅盖盖好,擦了擦手上的水迹,往床上吱呀一声躺了下去。
舒宇摇摇头,他被家里的老爷子催婚催的不胜其烦,今年更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个远房表妹,人长的是漂亮,可就是脾气刁钻的不行,舒宇向来讨厌矫情的女人,趁着老爷子不注意,一溜烟的逃回了学校。
“别提了,快被家里烦死了。”舒宇从抽屉里拿出了本原版《荒原狼》,将书页翻开到书签处。
祁正文伸了个脑袋过来,露出揶揄的表情。“怎么?又被哪家的小姐缠上了?”
舒宇被好友戳了个软肋半晌说不出话来,就听祁正文继续笑道,“这等福气若是分给我们这些市井小人十分之一,我辈早就感恩戴德了。”
“去你的。”舒宇没好气瞥了他一眼,“我倒宁愿把这享福的命借给你们。”
他说的是实话,他前些日子刚就被两个哥哥轮番教训了一通,昨天又被舒老爷子一顿耳提面命,无非都是为了婚事,这才落下远方表妹一声不吭的跑回了学校。
祁正文叹了口气,七手八脚的把砂锅从炉子上端了下来,两个稀里哗啦的将一锅东西吃了个干净,随后祁正文跟几个摄影社的朋友去文庙采风,舒宇则被主编一通电话叫到了报社。
他向来对家里的生意没什么兴趣,却对那些在老爷子眼里“一无用处”的闲书情有独钟,大学之后更是经常在各处报刊发表文章,久而久之跟主编熟稔起来。这几年报社的日子也不好过,有些不大不小的采访就交到了他的手里。他本就不靠这个谋生,对稿费更是随意,主编也是乐得成天让他忙东忙西。这一次主编的要求是采访那位德国的哈德利恩医生,外科方面的权威,这一次作为国际友人前来支援国军的医院,并负责培训一批合格的战地医疗人员。舒宇欣然同意,相比起工作和稿酬,他对于这位声名在外的医生也颇有些好奇。
楚天临再次见到舒宇是在哈德利恩医生家,他有点意外。上一次见到他还是在长沙商会的酒宴上。那时他正和一位明显比他大了几岁的富家千金交谈甚欢,不同于他的两个哥哥,他并没有那么关注于与众多商会人物的应酬,只是安然的充当酒宴众多配角之一。这样的富家公子哥楚天临见过很多,但只有那一次,他停住了目光,那是一种很淡却很微妙的感觉,淡到他也记不清是为什么。
显然当时的舒宇完全忽略了楚天临的目光,这一次亦然,他甚至没意识到这不是他们的第一次甚至第二次见面,他生疏的与楚天临点了个头,而后哈德利恩礼貌的接待了他,显然报社之前已经在电话里提起过他的拜访,使得这次的采访非常顺利。楚天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唱片机里传出悠扬的意大利歌剧,他和哈德利恩医生是多年的好友,早在他前往德国留学时就已经熟识,他拿着报纸,断断续续的听着舒宇口若悬河的提问,时不时还会夹杂些不失礼仪的玩笑话,仿佛故交多年的朋友,至始至终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他突然对这个年轻人有了些别样的兴趣。
民国二十五年二月中旬,中共抗日先锋军发表东征宣言,国共矛盾进一步激化,在那些日子里,通共是个随时可以要人命的罪名,整个长沙城人心惶惶,前一天还好好的店铺一夜之间人去楼空,或是拖出几具尸体,也都实属平常,舒老爷子连续来了好几封家书耳提面命,一言一行皆要“谨言慎行方为人之道。”在这一点上,舒宇难得的没让舒老爷子费心,倒不是他真的有多安分,只是因为那段时间的几场考试至关重要,他便更是理直气壮的表示自己当然不会参与任何活动。然而很快,白色的恐怖气息不仅仅蔓延在街头巷尾,也进入了学校,从革青社开始,紧接着是新闻社和话剧社,学生们被突然到来的警察带走,很快传来了或监禁或秘密处死的消息。
祁正文啪的一声将一叠报纸扔在了舒宇的桌上,而后者正在撰写关于文艺复兴对欧洲人文主义文学复兴相关影响的论文。
“今天又有学生被抓了。”祁正文显得义愤填膺,“如今日寇当前,他们竟然还有工夫内战。简直愚昧,愚蠢,愚不可及。”
舒宇抬起头,看了眼桌上的报纸,那是在学生中十分流行的“青年报”原本应是十天一期,但看得出来这已经是将半个月前的了。
“青年报一个月前被停刊了。”舒宇说道:“你是从哪里找到的这些报纸”
祁正文讳莫如深的眨了眨眼“只是在市面上被停刊了,你以为他们的官僚统治真的可以镇压新时代的自由言论么。”
舒宇拿起一叠看了看,上面大都是学生对国民政府的不满和对抗日统一战线的强烈号召。
“去年年底日寇在东三省建立劳什子的满洲国,这难道还看不出他们的野心么。为何国人还要互相掣肘,岂非白白让日寇占了便宜!”祁正文越说越激动,几乎手舞足蹈起来。
舒宇叹了口气,递了杯水过去。
“小声点,你嫌学校里被抓的人还少么。”他看了眼祁正文,“这报纸看完就烧了吧,我可不想徒惹来烦恼。”
祁正文看他的目光有些难以置信,“你还是不是华人,还是不是我国立湖南大学的学生?竟然如此麻木不仁,这和那些碌碌无为只求自保之人有何区别。”
“那么你告诉我,你在宿舍里发一通脾气有什么用处?”舒宇将桌上的论文塞进抽屉里,“如果这样的义愤填膺或是一腔热血有一丝一毫的用处,我当然会和你一样,但是我们需要的是切实的作为而不是这些雷声大雨点小的口号。”
祁正文被他堵的说不出话来,脸色憋得通红,舒宇叹了口气,作为一个兼职报社记者的人他的消息事实上比祁正文快的多,但他认为与其耗费时间在这些毫无用处的牢骚上,不如好好去做力所能及的事情,真正的强大从来在于炫耀,而在于必要时候释放的力量。
白色的恐惧在长沙城中蔓延,明明已近春末夏初,却处处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舒宇的论文已经交给教授,他的闲暇时间多了起来,民国二十五年五月五日,中共《停战议和一致抗日》通电的内容席卷了整个长沙城,这让广大爱国人士看到了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的曙光,第二日清晨,长沙各处学生自发形成了长长的游行队伍,号召广大爱国人士一致抗日。这本是件令人振奋的消息,却不想演变成了一场残酷的屠杀。
陆军司令部连下两道指令,要求围剿“闹事”学生,在“必要”情况下允许“正当击毙”游行人士。
街道上四处都是人,路边的铺子门扉紧闭,路边小摊被蜂拥的人群踩得面目全非,游行用的旗帜如破纸般掉了一地,铺满青石板的道路。楚天临面无表情的坐在车里,周围的警卫兵端着枪。他的副将冯继忠将一张写满名字的纸交到他的手里。
“就是这些了?”楚天临草草扫了一眼,前几天他的部队才围剿了一处共党的秘密地下据点,如果不是军部的命令,他甚至不耐烦在这些学生身上浪费时间,“先关起来,你们看着办。”
冯副官点了点头收回了名单,名单上大都是早先就被盯上的激进学生,这次游行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一个导火索罢了。他从容的向卫兵下达命令,又让人清理了死亡学生的遗体,并整理出一份名单,所有与他们关系密切的人都要受到排查,一旦有亲共嫌疑即刻抓捕。
舒宇没有参加那场盛大的游行,但是他还是和一干学生一起被塞进了军部的候审厅,他的双手紧紧握着,显得有些紧张,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是因为祁正文,和他同宿舍的好哥们,同时也是这场游行的带头人物。所以相比起自己,他更担心祁正文的处境。
陆军司令部的另一面,楚天临正饶有兴致的看着手中的新名单。他的手指在舒宇的名字上轻轻敲打了几下,露出若有所思的笑容。
“把这个人他带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