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桂花-爱无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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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再见,就一定要再见啊。”
盛夏的光浅浅从树梢被风吹落,摇曳之中她的面容也变得模糊,只记得那双眼睛一如初见,流淌着热情而温暖的细碎星河,唇边努力撑起漂亮却勉强的笑,仿佛簌簌的叶尖,隐隐漏出一丝不确定的茫然。
蝉鸣阵阵,光影翩飞。青春的记忆稀疏离落,那个遥远而朦胧的夏天,还有那个热烈而坦诚的女孩,都已被时光拉成悠长的笛声,似乎是走远了,又似乎是转身便听见了回响。
她常说,爱其实是个巧合。
大黄手中攥着罐啤酒,瞥着对面沉默独饮的肖尧,似笑非笑,“臭小子,前脚刚滚出你们宿舍,后脚就插进我学校当老师。昔日同门反目为师徒,奇耻大辱,奇耻大辱。”说完戏剧性地猛拍了下大腿,导致腿上白花花的肉甚是惊恐地颤抖了许久。
肖尧的目光从街上人群车流中抽回,且淡定且从容,“与其忧心师徒反目,不如考虑考虑今年能否顺利毕业,早日洗刷你的‘奇耻大辱’。”
大黄“嗤”了一声,模样玩世不恭,“你懂什么,像我这样不羁的学长,最是吸引那些单纯冲动的小学妹。你是不知道,这届的质量可高了,我这叫因祸得福。”
肖尧勾起唇角,“不羁的学长,最是吸引单纯冲动的学妹?”
大黄满意地哼哼,“当然!你看看你,比我潇洒那么一点点,优秀那么一点点,却整整四年还是光棍一条,好歹我都谈过两次恋爱。”
肖尧不说话,望着窗外夜色下的城市,灯火交错纵横,在他脸上变幻出各色光晕,如同众生的万千欲望。
大黄撑着脑袋,“想想高中那会儿,也没见你成绩那么好,最后却一鸣惊人考了个名牌大学,活见鬼。”
肖尧仍是从容不迫波澜不惊,“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还不是到你学校来教书了。”
大黄翻白眼,“少来,你们家嘛,世代书香,巴不得老子儿子全是老师,要不是我这学校离你家近,你会跑这儿来?”
肖尧摇头,“不会。”
大黄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
肖尧凝视着城市上空笼罩着的漫天霓虹,不知里面藏了多少的黑暗,是不是其中也有他一份。
目光再转向人群,匆匆行走,擦肩而过。高跟鞋和皮鞋踩在水泥路砖上嗒嗒有声,它们的主人或眉头紧锁,或假意微笑,或面色麻木,眼里是无一例外的空洞荒唐。
肖尧很想知道,再过几年,他是否便是这样,入世,冰冷,仓促,忘情。
人行道上跑过几个中学生,神采飞扬,脚步轻快,像是有巨大的屏障保护,城市的虚幻和诱惑丝毫入不了心。
肖尧笑了,然而笑意未入眼底,却已沉寂。
次日午休,大黄硬是拎着肖尧,绕校园漫无目的的游荡,美其名曰“参观”。
“啧,其实,比起你们学校,实在是差之千里。”
肖尧瞟了大黄一眼,“何苦妄自菲薄,虽不比我们学校,可你们学校怎么说也是本市数一数二的名校。”
大黄振振有词,“吃不到的葡萄,总觉得会更甜。”
肖尧淡淡“嗯”了一声,不辨情绪。
空气里忽然嵌入几抹缥缈的香气。
肖尧脚步顿了顿,“桂花?”
大黄面色有些得意,咧着嘴露着牙,“本校特产,不是松柏不是樱花,既不庄重也不浪漫,桂花是也。喏,从这儿走,能见到一大片呢。”
肖尧浅笑道:“特产?我却记得我们高中那会儿,学校湖边也种着桂花。”
大黄在鹅卵石铺缀的小径上大力迈着步子,徒劳无功地想引起周遭热恋缱绻的情侣们哪怕不经意的扫视。而事实证明,他的存在感还不如枝头偶然落下的桂花叶。
桂花正是欲放未放之时,香透四野,有些许的醉意。如此良辰不可辜负,路边,长椅,石亭,皆是紧相依偎的眷侣。大黄痛心疾首,“还没带心爱的姑娘来过,却和你这个男人一起走了一遭,天知道我内心何等凄苦。”正惆怅满怀之时,余光望见不远处一株桂花树下,有个女孩孑然一身的坐着。大黄指了指女孩的背影,“肖尧,没想到还有比你我更凄凉的,连个伴儿也没有,跑来这出双入对的桂花林中,该不是想不开了吧。”
肖尧看向那女孩。
长发微卷,垂落如天边缕缕恣意的流云,侧脸隐隐约约,看不分明。海蓝色长裙散开,恍若一潭静止的泉,容纳着天空所有的清湛。裙褶中留着几朵细小桂花,金灿灿如同被小心收藏的星辰。
绿叶掩映间,美得如同墨染的琴声,自百年光阴之前款款而来。远远隔了尘世,仿佛是那山中轻雪,水上微风。
肖尧道:“这女孩,仿佛并不活在城市中似的。”
大黄点头赞叹,“如此气质如此背影,像是古代的写意山水画。不过,赌五毛,这种背影杀手正脸普遍平平。”边说边又走近了几步。
肖尧挑眉,“怎么,想勾搭学妹了?”
近些的时候,才看清那女孩手里拿着一支笔和一个本子,似乎只是在饶有兴趣地环顾四周。本子封面印着花鸟工笔,同样是以蓝为主,素雅简约,这款本子一直是女孩独特的偏爱。
肖尧长久盯着女孩手上的本子,眼中骤然璀璨得如同万千星河,却又似有乌云迷雾,明明灭灭彼此撕扯。
肖尧脚下已是踌躇,喃喃低语,“大黄,你相信离散的人终会重逢么?”
大黄没有搭理他,径直走到那女孩背后,装作不经意咳嗽几声。
女孩回首。
大黄愣在原地——他输了五毛钱。
女孩五官小巧清秀,独独那双眼瞳仿佛凝聚了天地所有华光,熠熠生辉。而大黄一瞬间的恍惚却是因为她眸中的神情,澄明更胜天穹,纯粹更胜水晶,那样的清澈,不该属于这样的年龄,更不该属于这样的时代。
女孩的目光却下意识般浅浅落在了他身后,然后又浅浅落在大黄脸上,大黄心里登时一片干净安宁,忘了今夕何夕,只觉自己将会在此站成地老天荒,再没有一丝杂念。
女孩站起身,浅浅一笑,“黄鑫学长,肖尧学长。”
大黄不可思议,“你认识我们?你是……?”
肖尧走上前,淡笑道:“倾心。”
倾心。
大黄死机了几秒后,眼睛霍然瞪大,“倾心!”
高中时便小有名气的倾心,虽比他们小了一级,却并不陌生。
一见倾心,一见倾心。
高中时代这一句戏言,此时此地却不能更贴切的契合。大黄不禁感叹时光雕琢,记忆中的倾心仍是个有些循规蹈矩的小姑娘,永远扎着很高的马尾,戴着亮晶晶的俗气发卡,穿着灰漆漆的肥大校服,且额上的青春痘始终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昂扬姿态傲然挺立。那时的倾心虽是好看,却远不是现今这般动人心魄,眸色也不是现今这般冰清若水。
肖尧沉默看着她。
看着那个他回想了千万遍的倾心,坦诚,勇敢,热烈,温暖,执着,拼命的倾心,在过去的岁月里深深惊艳过他的倾心,同其他女孩都不一样,太阳一般,火焰一般,疯狂冲动不计后果的傻女孩倾心。
大黄皱眉忽然道:“不对啊,你怎么认识的我,我并不记得你见过我。”
倾心仍是笑容浅浅,水般清澈的目光落在肖尧黑寂的瞳孔中,“你和肖尧学长关系一直很好,认识肖尧学长的时候也就认识你了。”
大黄“唔”了一声,“你和肖尧原来就认识啊,奇怪了我竟一直不知道。”
肖尧眸色更沉。
眼前的倾心,如山巅缭绕的烟雾,或是云中穿行的清风,遥远而又模糊。静如皎月,沉如深潭,找不到一丝当年的影子。
大黄又发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倾心眼带笑意,“搜集写作素材。”
大黄怔了怔,突然大笑拍着肖尧,“我说呢,差点忘了高中的时候,属她最会写这些情呀爱呀的文章,有次写了篇高中生谈恋爱的小说去参加作文比赛,居然拿了个一等奖,好有意思的小学妹!肖尧你还记得她的那篇文章不,写得相当有感觉。”
肖尧道:“记得,倾心说她是取材于生活,所以写得生动。”
大黄点头,笑得有些促狭,“女孩对男孩的思慕,笨拙与青涩的喜欢,喜怒哀乐都非常动人,班里光棍看了都嚷嚷着要找个女朋友,倾心你功不可没。”
倾心只是静静微笑。
取材于生活,取材于自己。那是她和肖尧的故事。
大黄停了片刻,犹豫问道:“倾心,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倾心眼底闪过一丝讶然,“学长?”
大黄尴尬地嘿嘿两声,“要是知道你以后这么漂亮,我一定高中的时候就追你。”
倾心失笑。
肖尧低声骂了句,“色徒!”
见大黄诧异的眼神飘来,肖尧深吸口气,重又变得平静,“我先走了。”
大黄只得抱歉看着倾心,“他平日不是这样的,今天可能没吃药。”于是又要了倾心的电话号码,这才迈步追去。
肖尧径直去了和大黄经常光顾的那家酒吧。
大黄一屁股在他对面坐下,神情一如既往的懒散,瞥着肖尧,“着魔了还是中风了?”
肖尧目光空茫地落在窗外人群。
那个他心心念念的人和眼前的人,似乎不是同一个人。本以为上天终于网开一面许了他一次回头的机会,却发觉近在咫尺也会有无能为力的犹豫。
“她是我女朋友。”肖尧淡声道。
大黄皱眉,“谁?倾心?肖尧,你是没睡醒还是在做梦?”
肖尧苦笑,“没醒。”
大黄绝倒。
肖尧道:“大黄,我给你讲个故事。”
那是高中时候的倾心。
肖尧第一次听见有女孩子告诉他,她对他一见钟情。
他没有出色的外表,而是那种丢在人群里倏忽便没了影子的人。那个小学妹真是天真到可爱。
他听说有不少学弟喜欢她,而她永远一口回绝不留余地。可在他眼里,她却是个能够坦诚说“我喜欢你”,毫无矜持毫无忸怩的女孩。
她喜欢他,却不求他喜欢她。仿佛走在路上,突然被掉下的金元宝砸中,或许应了大黄所说,“不羁的学长最是吸引单纯冲动的学妹”。或许应了她所说,“大概巧合吧,喜欢了就是喜欢了”。
抱着一时的新鲜他接受了她。
然而年少的他叛逆随意,喜怒不定。一个不顺心便沉默整晚,对她发来任何关心或安慰的消息一概拒绝回应。
他自然不懂她的担忧和焦急,不懂她随他起落悲喜的无助。
她努力变得欢喜,努力去做他的小太阳。而他正忙着和其他漂亮女孩左右逢源,甚至从未和别人提起过她,所以几乎没人知道,他们那时候在一起。
而她总是说,不会打扰他的生活。依旧对他毫无保留的相信毫无保留的给予。大约这就是那时他的有恃无恐。
如同过了保质期的糖果,当初尝的惊喜不再甘甜不再,除了分开便没有了第二种结局。
然而他没有料到,她这一见钟情,竟是两年。直到他毕业那天,她依旧笑魇如花对他说记得再见。
他却再没联系她,什么时候断了音讯都无知无觉。
后来终于醒悟,那是他敏感孤独的少年时代始终唯一始终如一的阳光,而他已永远失去了他的太阳。
夜色降临,华灯初上。
大黄瞧着醉成一团的肖尧,“你高中那会儿确实不怎么招人喜欢,自作孽不可活的范例中属你首当其冲。”
肖尧趴在桌上无声无息。
“你说倾心怎么就会喜欢你这种呢,我不也挺好。”大黄扼腕叹息。
肖尧仿佛睡着。
大黄表示宽慰地拍拍肖尧,“兄弟,这都过去六七年的事了,如今你配得上更好的。爱情这东西讲的就是缘分,就是巧合,哪天你爱上别的女孩,自然就想开了。”
原来这就是他多年光棍的心结?大黄有点无奈,人家姑娘都那么淡然了,肖尧却自己不肯放过自己。
大黄起身走出酒吧,奶奶的,又翘了一下午的课。掏出手机,思虑片刻还是按了拨号,“倾心?我是……”
当倾心赶来的时候,大黄远远望着她,发觉这个如画般清淡的女孩,在城市灯火中竟有种奇异的温柔。暗自把肖尧骂个千八百遍后,还是好心给她指了肖尧的位置。
听到脚步声,肖尧狠狠把啤酒罐往桌上一砸,“大黄。”
“其实我见过更好的,可唯独爱上她,我不相信这是巧合。”
“这是命中注定,从前不会有,之后也不会再有。”
“肖尧学长,我是倾心。”
客气疏离的语气,清雅平静的声音,肖尧挣扎抬头,望着倾心,一句话也说不出。
倾心沐浴在城市灯红酒绿的霓虹光影中,却依旧如同站在初秋微风阵阵的桂花枝叶下,虽然温柔如斯,却已不是他的小太阳。
桂花……
他们在一起是在秋天。
新高一刚刚入学,她还是个笨手笨的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眸只敢趁他不注意时偷偷瞟来,他埋头写作业装作不知。
半晌后,她如同偷足了灯油的老鼠,心满意足地低下头乖乖写作业,他这才抬头打量,她唇角仍带着笑意,笔摩擦在书页上沙沙作响,轻快得像一首干净飞扬的曲子。
他不知道她究竟为什么那样快乐。
走出图书馆,外头落叶萧萧,风染微凉,她抬眸笑道:“好香。”
图书馆前的鹅卵石小径两旁遍植桂花,她微微仰头去嗅枝叶间的桂花,鼻尖几乎要贴上那朵小小的蓓蕾。
“桂花十里如醉,近闻还有几丝叶的清味,”她笑着重复,“好香。”
他只是默默看着她。
她后退几步,思索道:“其实说桂花像星辰并不贴切,桂花哪有那么明亮,它这么小,这么不起眼。”
“可是,它的香气是百花都无可比拟的。即使走了很远,闻到这样的香气还是会忍不住停下来,回头看。”
她迅速扫了他一眼,然后认真看着桂花,仿佛随口般说:“我希望成为这样的人。”
倾心移开他面前的啤酒罐,笑容清浅,“你从前还说,自己千杯不醉。”
肖尧双手僵硬地握成拳,猝然之间猛的站起,狠狠抱住倾心,喉咙发涩。
曾经看过一句话,“她是这年月里最烈的酒,而他认真的醉过”。
若他早一点明白,明白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
“对不起。”
倾心静静推开他,肖尧踉跄跌回沙发,倾心坐在他身边,轻轻道:“过去无谓谁是谁非,你不必如此。”
“肖尧学长,其实,过分喜欢一个人就是伤害自己。没有什么比自尊自爱更为重要,好好爱自己,才有能力爱别人。这是你教会我的。”
酒保走过来,递上一杯果汁,笑道:“小妹妹,这是8号桌那个男孩点给你的。”
倾心错愕地看向8号桌那个友好微笑的陌生男孩,肖尧却失控般拍案而起,胸腔中一股火气不受控制地乱窜,借着醉意行为有些失控。
倾心忙拽他坐下,向对方赔了个抱歉的微笑,看着肖尧哭笑不得,“以前都没做过的蠢事,怎么现在反而像活回去了一样?”
肖尧闭上眼颓然道:“是,从前来不及做的蠢事,如今想做却失去资格了。”
倾心望着他,终于开口,“肖尧。”
这么多年,她何尝不是同样怀念。
略去“学长”二字,肖尧心底闪过不可置信的惊喜,倾心那双美极的眸中,似乎倒映着整个城市的灯火。
“倾心,你现在依然相信爱是巧合吗?”
肖尧定定凝视着她,似要把她刻在心里般,缓缓开口道:“这一次,让我做你的太阳。”
倾心忽然想起她在本子扉页上记下的话。
“逝去的从容逝去,重温的依然重温,许它疼痛又甜蜜,许它流去又流回,改头换面千千万,我认取你一如初见。”
幸好,爱无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