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色惨白的男子踌躇在小庙前，神色忐忑了许久才重重叩动门上铁环，闷而重的声响回荡在冷清的深夜里，如同一颗石子在平静湖面激起的层层涟漪。
     不一会儿，木门吱呀一声由内打开，一个老和尚伛偻着身体，笑呵呵地对着门口的男子道：“施主随我进来吧。”
     男子随着老和尚跨入门槛，庙中空间狭小，装潢陈旧，外头供奉着的菩萨神态安详，眉眼低垂，似乎俯视着芸芸众生，大千世界，菩萨面前供奉着一只青铜香炉，里头插着的三支清香上闪烁着橘红色光点，腾起的袅袅云烟如同小白蛇一般向上攀附，直至化为虚无。
     老和尚引着男子进入里间的厢房。一推开门，一股淡淡禅香便从鼻腔直钻到心里，就连刚才的那一点举足无措也被抹拭了干净。房间后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慈悲的字画，下方却没有落款，看不出是出自哪位大家。中间摆着一张四方的矮桌，桌上茶具俱全，两边各有一个墨绿布纹的软垫。
     老和尚眉眼带笑，请男子在矮桌一旁落座，和声说：“施主面带忧虑，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男子盘腿在老和尚对面坐下，低垂着头，手指轻轻抚摸着桌沿，叹道：“不瞒大师傅，在下多年来确有一心结。”说罢，抬头看了看老和尚。
     老和尚眸中满是淡然，让人不禁想起秋日林中那一汪清澈的水，点头示意男子继续。
     “说来也惭愧，在下少年时顽皮不羁，一日玩火，竟焚了数片林地，只可惜当时在下懦弱，未敢说与人听，自那以后，夜夜难以成眠，精神每况愈下。在下今日故地重游，又看见当年被毁的林地之上竟建了庙宇，这才来求见大师傅，说出这些未敢说出的话，也想大师傅能指点一二，化了我这心结。”男子说完，重重松了口气，神色却依旧不甚虚弱。
     老和尚笑而不语，轻轻玲起桌上的石壶给男子倒茶，茶水在烛火的映照下，泛着晶莹的光，缓缓流进灰白石杯里，汇出一汪碧色。
     老和尚双手奉茶给男子，茶杯却在触碰男子指尖之时滑落，杯中之水倾覆，透亮的水珠如碎裂的宝石一般四溅。
     男子讶异，起身便想去擦地上的水渍，一只苍老的手却横在了面前，枯瘦却异常有力。
     男子不解地抬头，见老和尚眼中含笑看着自己，香火缭绕下，恍惚间竟与那无上佛陀笑看众生的模样有几分相似。“施主莫急，不过茶水而已，自会消散，只需片刻罢了。只是这杯茶倾覆了，施主不觉得如何喝好下一杯茶，才是当前最重要的吗？若是长久耿耿于怀于倾覆的那一杯，那往后岂不是杯杯茶都品之无味了？”老和尚说完，手向前轻轻一送，将茶壶推到男子面前。
     男子怔了一会儿，慢慢俯身，从地上捡起那只方才掉落的茶杯，提起石壶稍稍一侧，温润的茶水便从壶口泻入杯中。男子看着手中崭新的茶水，神色里逐渐有了些光采，眸中一闪，嘴角这才勾划出一个舒心的弧度：“多谢大师傅提点，这往事如覆水，我再多执念，确也无法挽回，往后我定不再沉沦过往，辜负韶华。”男子语调激昂，缓了缓又忽然想到什么，“大师傅如何称呼啊？”
     “贫僧法号悯宽。”老和尚笑着，眼角的皱纹层层叠叠，也不知刻画了多少风霜。
     男子与老和尚闲谈几句，再三道了谢，便起身告别。老和尚将他送至门外，笑着看男子的身影消失在更深露重，茫茫夜色里。
     木门吱呀一声关上，静默地像是从未打开过一样。
    
     数日后一早，男子神清气爽地与粥摊老板唠嗑，无意间说起那天深夜路遇的林中小庙和老僧，粥摊老板听完，哈哈大乐道：“你莫不是看花了眼，那一块儿自从被烧毁后，再也没人去了，哪里还有小庙？”
     十年前的初夏，夜深，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燃起炮竹，驱赶鸣叫的蟾蜍取乐，却没想到跳起的星火跃进一边树丛，火舌大快朵颐，贪婪舔舐着草木，腾起的烈焰瞬间吞噬了周遭，少年慌乱逃窜，却不知数十米外的一座小庙也在不久后，连同守寺的悯宽和尚一起在火海中化为灰烬。
     知明真相却不愿道破，有机会报复却用仁慈化解。悯宽，悯宽，或许悲悯于世，宽厚待人终究是禅学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