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那些登上他的船的人，卡戎从来就不明白他们在哭什么。
    他们明明比卡戎更加幸运。
    至少，他们曾经出生过，曾经成长过，曾经衰老过；他们遇到过很多事，有过很多情绪，好的坏的，伤感的，愉悦的，悲痛的，幸福的。他们并没有一出生就扭曲的容貌；他们没有一出生就被丢到这里，摆渡，摆渡，再摆渡。每当有一个灵魂走到卡戎的面前，卡戎就会贪婪的感受着他们身上曾经的存在过的，活着的气息。那是并不属于他的，气息。
    “你，到哪里？”卡戎语气严厉，带着不屑与没缘由的愤怒，后来他才知道，这种感情叫做嫉妒。
    然而在他面前的灵魂并没有言语。
    卡戎抬眼看了看她，是的，是她，是个女人。
    她大概四五十岁左右，有着一双不再年轻，没有光泽的双眼，那里充满了焦虑，不安，惶恐。就像大多数人那样。
    但她却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把不敢直视卡戎，她直勾勾地看着他，尽管带着恐惧，但却异常坚定的看着他，仿佛是有什么话想要告诉他。
    “快点上船。”卡戎又催促了一遍，他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如果他再看着这个人的话。
    “请问，您也是神吗？”女人出其不意的开口，嗓音沙哑而疲惫。卡戎愣了愣，他下意识问道：“你说什么？”
    “神，您是神么？您能走出这里吗？”女人的语气变得有些急切，她抬头，焦虑替代了恐惧。卡戎看着她那双已经显出老态的眼睛，有一瞬间的词穷，但是很快，他就恢复了之前的冷漠：“这不是你该问的问题，人类。你不可能有机会回到你来的地方的，”是的，能不能离开这里，不是已死之人该问的问题，也不是他卡戎该想的问题，他所能做的，就是在这里日复一日的把一批又一批灵魂从这里送到那里。
    亡灵似乎并未放弃，她死死地抓住卡戎的衣角，用一种近乎于卑微的语气说道：“我不愿回到那里，也不曾想过回到那里。我敬爱的神明，如果您能离开这里，我只希望您能替我看看我的孩子。我很久没有见过他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过得好不好，但我却听说，他会和那些罪大恶极的人们一样，沉入到这个世界最黑暗的地方。我知道我没办法救他，我想看他一眼，或者，能有人替我看他一眼。我来到了这里，周围都是和我一样可悲的灵魂，或者，是那些只会一味驱使我来到这里的怪兽。神明大人，如果我跨过这条河，我想我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实现这个对于你们来说微不足道的愿望。所以我恳请您，能代我看看他。”
    卡戎看着她，带着如同看待蝼蚁一样的眼神。
    回到地上，回到那个充满了阳光与空气、充满快乐与悲哀、幸福与痛苦的地方。也许这片不知飘向何方的灵魂并没有意识到，她乞求卡戎做的，正是摆渡人在漫漫冥河渡口想过无数次的美梦。
    “亡魂，如果你肯答应替我摆渡，我就能替你去看一眼你的孩子。”卡戎这样回答了她，一如给了在沙漠之中即将渴死之人一瓶冰凉解渴的毒药。
    “那么，您有没有上岸呢？”杨看着水面，不自觉的问道。漂浮起这条贡多拉的河水，黑暗，深不见底，不时地从水面上显现出一张痛苦不堪的人脸，杨猜想，他们可能不曾想过他们一生的最后一站，居然是在一条不止尽头的河水中，永永远远的沉入幽冥。
    邓肯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他指了一个方向，杨顺着他的手看去。
    远处的河面上，有一具被黑色火焰燃烧的骸骨。尽管已经没有了血肉，但还是能看出她在不停的颤抖，曾经是唇齿的地方此刻只剩下白骨，因此无论她如何嚎叫，都没法发出一点声音，她的掌骨却依旧被黏在船篙上，无论如何都无法取下来。她的船上载着数不清的亡魂，它们并不是在尘世的岸边上来的，而是自水中攀爬而上，企图抓住船沿，继续前行，但枯骨身上的火焰却将他们灼烧殆尽。
    杨的眼睛盯着那具枯骨，她很痛苦，非常非常痛苦，他想。这个时候，邓肯的声音从他的身后响起：“小鬼，人类是不能做这里的摆渡人的，不管他们是生是死。一旦他们接过船篙，他们就会被火焰灼烧，而且一刻不停，即使皮肉烧尽也依旧会折磨他们。”“是的，看得出来。”杨的声音不自觉的小了下来，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不过，倒是帮了我大忙。”卡戎的声音里带着讥笑。
    杨转过头，表情怪异地看着卡戎，而摆渡人也看着他，眼里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直到他们的船拐过一个弯，再也看不见那可悲可笑的母亲，杨才艰难地从喉头发出声音：“然后呢，卡戎先生，你去见过她的儿子吗？”卡戎叹了口气，那样子仿佛是对这个问题感到很不耐烦：“难道你会为了一个马上要在这个世界上消失的人去放弃你难得的自由吗？况且这个女人太没用，她只坚持了一天就变成了现在这幅德行，又哪里给了我时间去找她那个宝贝儿子？”他的表情依旧满不在乎，杨看着他的脸，看着那张满是扭曲的伤疤的脸，只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在向头上涌去。“你难道就不愧疚吗？”“有什么可愧疚的？”“有什么可愧疚的！”杨的声音变得异常激动，这是很久没有发生过的事了。“你骗了她，你骗她为你连灵魂都没有留下，还要承担这样的痛苦！而你居然没有实现你的诺言！”卡戎冷冷地看着这个由死神首席带来的生人：“那又怎样？反正你们最后一样是在这里受苦，到最后你们连你们自己都救不了，还想什么其他人。人类，你们就是如此的自大却愚蠢。”
    杨的脸因为他的话而变得通红，但是很快他就恢复了本来的表情，可能脸上还带着残存的愤怒。
    这个时候，船已经到了它要到的地方。
    卡戎把船缓缓停靠在了岸边，连看也没有看杨，而是转身对邓肯说道：“先生，到地方了。”邓肯点了点头，给了他一枚世间已经不多见的金币，随后示意杨先下船。
    杨的双脚又踏上了地面，他抬头，四周依旧是挣扎着想要逃走的灵魂，还有他们痛苦地嘶喊；但此刻杨却并不觉得他们可怕，反而升起一种奇异的同情心。
    他站在那里，看着那些曾经和他一样是人的灵魂，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个时候邓肯已经走到他的身后，拍了拍他的肩，像是在安慰孩子。杨没有动，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邓肯开口说：“AdolfHitler。那孩子的名字就是这个。”他不理会杨震惊的表情，而是继续说：“如果卡戎真的觉得自己丝毫没有愧疚之心的话，他就不会把这件事告诉我们了。那样的枯骨在河上并不少见，他们大多数是因为不同原因接过船篙的人。对于此，并没有人去过问。小鬼，这并不是对他们的冷酷，反而是一种平等。平等的让他们接受死亡。好了，反正你已经在这里了，你想像个小傻瓜一样转身回去也可以，如果你能找得到路的话。”“我可对这里并不熟悉。”杨的声音里带着些许不满，毕竟一天之内被两个人像孩子一样教训这件事他并没有遇到过。
    听到他的回话，邓肯不易察觉的笑了笑，然后说：“那就不要让人家久等，快点。我们还有人要见，还有下一个故事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