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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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部的正堂内,银白胡须的老侍郎抚着白须,瞧着新晋的国之栋梁不住的点头。
门口有小厮急急上前行礼,“小的参见武翼都尉。”
身后的公子哥一摆手,“免礼。”
安七上前,一一赏了。众小厮齐齐谢过退到一边。大方的主儿,该是众小厮乐的见的。
“安七,带纪公子到仪制清史司,找张员外。”安七领命上前一步,躬身将纪文洛往南边引去。远远地听到正堂上有人瞧着这边议论。“那位莫不是今年的会元?”便有人应到:“正是。”隐隐约约又听见人说将军家的二少爷,再往前走便什么也听不见了。时至今日方知,原来身后的公子哥儿是将军府上的二少爷。
穿过逶迤的游廊,视野豁然明朗。诺大的庭院里新雪铺叠,假山上,几只瓦色鸟儿叽叽喳喳的啄食。
安七在门外候着,纪文洛一人进了厅内,忽然就热闹了起来。正中间两排梨花木制的南官帽椅上,新晋的贡生皆正襟危坐。案台后,张员外穿一身簇新蟒服,吹开盅碧绿,正与众人一道品茶闲聊。
纪文洛行过礼,在众人纷杂的眼神中厚着脸皮坐到了左边一张空椅上,门外便有小厮进来奉茶。抬手去接,旁边也伸出只手来。侧头看去,却是早上那个远远对着自己冷哼的儒雅书生,白净的衣裳,白净的面庞,还有一双满是戾气的眼睛。
纪文洛赶忙收回手,不再作声。那人冷哼一声,却也将手收回。这下为难了送茶的小厮,一时间不知该将茶水送与谁。
“给他。”两人异口同声,送茶的小厮愈发为难,半躬下的腰身开始酸痛。
伸手去拿,那人也伸出了手。
“哼!”那人倒是不觉尴尬,衣袖一摆,起身坐到另一面去了,一双明辨是非的眼睛只不再瞥过来。
年过半百的老员外端的慈眉善目,笑意盈盈的瞧着新晋的贡生,深感家国有望。一一排点过,又谆谆教诲一番,才放众人出府部。
拘谨地熬了半晌,出了礼部威严的大门,方才松了口气。
天边一朵乌云压了下来,天愈发阴沉,不多时便又零星的飘起了小雪,柳絮般纷飞。
眼看着雪越发的大了,茫茫一片扰人视线,却依稀听见远处街角有车马的声响。
金帘玉窗,隐隐显现,穿过纤尘不染的雪幕,若凌云般轻驰而来。待车马行至眼前,才瞧清是将军府那辆招摇的马车。
眼前的景似梦亦真,却止不住一丝暖意攀上心头,忍不住就想要轻笑。
又有一日,醒得早了,一把推开厚重的红木门,外头突然变了模样。
旧地毯换成崭新的红毛毡,游廊上挂满了橘红的小灯笼;下了楼去,年轻的掌柜也换上一身喜庆的红袍。仍旧是穿的最肃敛的那个,抬手一指大门上两挂扎着红绸的鞭炮,眼色灵敏的亲侍持火上前引着,登时“噼噼啪啪”响的震天。淡蓝的烟火飘进厅里,倒是深宅大院长大的极少闻到的,不似清香却很特别。找人问了才知,今日已是小年了。
小年?倒是把自己过的越发糊涂了。再不能耽误了小武,晌午便打发他回家去。憨厚的庄稼人磨磨蹭蹭的收拾好包袱,怎么也不肯接纪文洛递过来的银两。一番好说歹说,才将他送上回程的马车上。
“公子,不如你同我一起回乡下过年吧,一个人总是有些孤单的。”临上马车时,自家小厮转过头来满是恳切的相邀。
“开春就要殿试,到时岂不连累你过不好年。出来这么久,老母亲该惦记了,回去好好陪陪老母,也待我向伯母问声好。”
小武恋恋不舍的上了马车,临走又回头嘱咐句,“公子你自己保重。”
远远地看着灰色的马车消失在街角,心想,又该是个孤寂的年。
愈临近年下,浮心居愈发显得清落。进京赶考的,凡是能回家的都回去了。合家团圆,羡煞独在异乡的一众异客。晚膳后,众人围坐,便多了几分同病相怜的默契。
待到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浮心居一身喜庆的小厮在朱红的门楹上高挂起两盏大红灯笼,满月般耀目。听见人说要过年了,话音落尽耳里,如滴水入海,再激不起半点波澜。
几声鞭炮过后,有小孩子在热闹的街市上追逐嬉戏。脖颈上祈福的长命锁,用红丝线仔仔细细的挽着结,牢牢系在脖颈上,一丝一缕尽是慈爱。
今夜该是除夕了吧。鞭炮声远远地传来,是无法企及的和乐。独自坐在靠窗的圆桌上,裹上厚厚的大氅,固执的不肯回房去睡。盯着窗外的烟火斑驳,手中只有一盅清茶是热的。
若是在寻常人家,该是一盏橘黄的烛灯下,一家老小围坐赏景;抑或同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一起吃上一顿团圆的年饭,虽是粗茶淡饭却温馨,虽是寻常景色却再不孤单。。。。。。
也不知坐了多久,众人熬不住,陆续回房去了。不经意侧头,几张桌子外,白净衣裳的书生也固执的不肯入眠,转过头来,微醺的眼睛没了往日的戾泽,视线扫过却又不知看向何方,旋即又拿起纤瘦的青瓷酒器仰头喝的畅快,冰莹的琼浆溢出嘴角,划过下巴,一颗颗砸到光洁的梨木桌上,溅的满桌子点点水泽。
“小二,拿酒来。”带着醉意唤了句,便趴在桌上开始低声呢喃,“酒。。。。。。酒。。。。。。”
柜台后,满脸困倦的小二打着哈欠,提起壶酒就要送来。纪文洛忙抬手止住。
怎么喝醉了都这幅德行。
搀起桌上孩子似的酒鬼,一身的酒气能熏死一室的苍蝇。“你说。。。。。。你说。。。。。。”酒鬼咕哝着,一句话只四个字,便没了下文。
“你醉了,回去睡吧。”吃力的搀扶着醉鬼往楼上去,也顾不得往日的嫌隙。
踉跄着攀上回旋曲折的楼阶,酒鬼吵嚷着不肯好好走路,踩在厚厚的毛毡上,脚越发软了,险险要跌倒。“哎。。。。。。我没醉,没醉。”一个不小心又跌到地上。哪里还是初见时,那个站得笔挺,手握书卷,把门摔得震天响的儒雅书生。
好不容易把这个要命的酒鬼扔到床上,刚要走,又开始作呕要吐,便又急忙去扶。
折腾了许久,那酒鬼才安生,却又拉着纪文洛絮絮叨叨的说开了。
家在洛阳,出身贫寒,父母严厉,兄长苛刻,打记事儿起就整日天的四书五经,道德仁义。
也曾头悬梁锥刺股,也曾在寒冬腊月僵了手指,酷暑难耐时以冰水湿衣,也曾被关进阁楼里数月不得见人。。。。。。
后来得亲戚帮助,开了家酒馆,日子也还过得去。
本也就是个真性情的人。头年乡试,见几人贿赂考官,想着揭发定是自讨苦吃,索性临上考场时弃了考。得父母兄长好一顿数落。往后这样的事情见的多了,也就习惯了,却仍旧瞧不顺眼。
每每回乡,父母兄长总是追问,好了便好,不好了便横眼相对,苦口婆心的劝着放弃,凉词冷话说的薄心。后来连乡邻都来问,问的烦了,索性也不想再回去了。一个人倒乐的自在。
如今已是榜上有名了,本该高兴的。
说到这里,那双最是嫉恶如仇的眼睛微微有些泛红,隐隐有几分水泽。
拍拍他单薄的肩,“想哭就哭吧。”
醉鬼仰躺着,眼睛睁得大大的,终究没哭。
“前几日有同乡的人来见我,说家里吃了官司。那家官少爷带着些地痞闹到了家里。。。。。。八年不曾见到,连吃住的钱也是亲戚赊给的。。。。。。”便再也忍不住了,抬起一尘不染的袖子抹了把脸上的眼泪。
“我,我谁也不欠。。。。。。不欠他们。。。。。。”呢喃着闭上了眼睛,还是不肯睡去。
轻轻的替他盖上被子,又拿帕子沾了些温水,小心翼翼的抹掉满脸的水渍,“睡吧。”
末了,蹑手蹑脚的出了房门,轻阖上门扉。隔着房门隐隐听到房里的人又喃喃的说着话,“父兄被人家打死了,死了关我何事,呵呵,干嘛巴巴的跑来跟我说。。。。。。”
纪文洛背对着房门轻叹出声,所以还是醉了的好。
一早醒来,鞭炮声震天,说不出的热闹。
出了门,就有一身新衣的伙计毕恭毕敬地来拜年。善解人意的年轻老板又请了戏班子来给众人解乏。红衣红帽红鞋,连戏台子都是红的。早膳后,就开始在大门外唱了起来,引得众人围观。
有人敲门,纪文洛搁下经书,开了门。却是一脸恭敬的小厮捧着件极华美的衣裳,半弯着腰身来请安。“我家公子有伤在身,不能来给公子拜年了。特命小的来给公子请安。”仔细看,是面熟的,正是常跟在韩离身后的那个。
韩大公子当日一跌,站在人前仍旧那副潇洒模样,竟不知伤至如今。
接过衣裳,是件鹤氅。白羽为底,彩丝为缀,小心翼翼地展开来,孔雀翎般光鲜夺目。
京城最大的绸缎庄,穿金衣玉履长大的大少爷,什么料子金贵,什么衣服讨人欢心,什么时候送礼,皆懂得通透。即便不能亲自来送,也能叫主家乐得待见。
纪文洛也不推却便收下了,又赏了小厮些银两打发了去。
熬至晚间,外头越发的热闹了。花花绿绿的烟火在不远处绽开,铺的漫天斑斓。高高矮矮的门楹上,皆是红绸萦绕。白亮的月,稍稍从云梢儿探出点头,银白的光顺着青砖细瓦的檐角淌了一地。
忽然就有人坐到了对面,一脸诚恳的要来讨几句吉祥话。一身喜庆的红袍,像是从满楼的旖旎风光中跳出来似的。瞧了,便止不住要会心一笑。是呢,这么个讨喜的人,该是轻易得人欢心的吧?
“纪公子,新年吉祥。”却笑得招打。
不提多日不见,不提两手空空有违宾主之礼仪,也不提近日夜半风寒,云浓乌散,便是什么也不提,就已经很好,很好了。
厚脸皮的公子哥儿不由分说的一把握住书生的手,扎进了闹腾的人群。薄面的书生最是顾及脸面的,若是被人瞧见还了得。嘴唇咬的死紧,小心翼翼的想要挣脱;那双稍大的手掌便不满意了,狠狠地抠开书生细瘦的十指,钻进指缝里,扣得严丝合缝,再挣脱不得。
人潮汹涌,纪文洛便像只远远飞去的风筝,岌岌可危的系在易辰的十指上。有人无意间瞧过来了,薄面的书生越发不敢抬头。
“只听说过男女授受不亲,倒也,没听说过男男授受不亲的。”透过人逢看着窘迫的书生,忍不住就想要笑。书生愈发的将头低的更狠了,若是再往下点,脖颈兴许就不保了。“好了,不闹你了,下辈子我变了女儿身再来牵你,到时可不许再这般别扭了。”
只盯着那张远去的笑脸,拘谨的书生生生变成了哑巴。这么大的牛也敢吹,还真是不害臊。
挤出熙熙攘攘的人群,去了街角一处灯笼坊猜了灯谜。老板认出了将军府上的二少爷,便不叫猜了,捧了明晃晃的灯笼亲自送到手中,出了门却叫送给了一个小孩;又去了摆夜的小摊子上,吃了皮薄肉厚的混沌,喝了甘甜的桂圆羹。
沿街玩赏了一路,路过一处卖小玩意儿的摊子时,随手拈起顶虎头帽就往纪文洛头上戴,又使坏把金簪子往书生的发鬓里藏,恼的书生头也不回的径自走了。
街市上橙红的灯笼仿佛就在头顶飘摇,迎面是新衣新袍,欢欣雀跃的人群,穿过去,好像自己也在其中,便想着,这么一直走下去也挺好的,除了。。。。。。除了身后个无赖。
一回头却不见了那抹熟悉的身影。这下好了,倒是遂了自己的心愿了。
正要转身继续往前去,水边却有人一不小心打翻了灯笼,白亮的火苗腾的窜起,人群登时乱了起来。
有人踩了绊子,吵嚷中跌进了冰冷刺骨的河水里,人群吵嚷的更响了。慌乱中,隐约看见一身喜庆的一个人也跳进了水里,还没看清那人是何模样,水面上就只剩下一层层涟漪,扯碎了一湖星星点点的倒影。纪文洛心下一惊,急急地跟过去看,一圈一圈冰冷的涟漪惊得书生呆在了原地。
忽地有人的手从后边揽上纪文洛的腰,回头看去却是一张画出来的笑脸,红红的面颊,大张的嘴巴,月牙般的眼睛。不待纪文洛回过神来,那人径自摘了花脸丑面具,还是那张熟悉的俊朗面孔,沾了喜气般笑的能暖到人心里头,“你。。。。。。方才你去了哪里?”忍不住就问出了口。
岸上有人惊呼,冰凉的河水里有个人头冒了出来,接着又托出个小人来,众人忙七手八脚的要去拉。
瞧着书生满面未消的呆滞,心下明白了三分,忍不住就要偷笑。“怎么?莫不是在担心我?”越发笑得邪魅,一把揪住书生就往怀里带,附在肩头,贴上耳朵,温热的鼻息尽数洒在书生通红透亮的耳朵上,跟火烧似的。“怎么不说话?”还嫌不够近,手臂一紧,贴的连个缝隙也没有了,嘴巴都快黏上发热的耳朵,“嗯?”
光天化。。。。。。化月,朗朗乾坤,这可如何使得?中规中矩的书生红着脸一把推开身上不知羞耻的某人,不放心的又向后退一步,隔着几个路人恼羞成怒地瞪着他,嘴角抿的死死的,只不肯如了他的愿开口说话。
京城的公子哥儿们莫不是都这般厚脸皮?
那人却是满意了,仍旧是那副镇定自若的大少爷模样,脸不红心不跳,厚着脸皮又要黏上来。气急败坏的书生衣袖一甩扭头就走,身后的无赖急急的跟上,远远地喊着:“文洛,等我呀。”
谁要等你,等你就是傻子,哼!
许多许多年后,将军家的二少爷忆起当时,只记得满街市的喜庆,还有书生那张染上红晕的面颊,仿佛遗落的一片霞光,遮了半世尘嚣。
鞭炮的碎末碾碎在路人的脚下,艳红的灯笼落了灰尘,被主家取了下来,收到了阁楼杂乱的一角。大街小巷又是往昔那般细水长流。
开春的殿试,盘龙叠凤的金銮殿上,白净衣裳的新晋贡生,轻折腰身,分两排,缓步列至天子脚下,同文武百官一起齐齐叩首,“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年纪尚轻的皇帝,伸出手来,作虚扶状,“众卿平身。”声音里满是喜悦。
仔细往四周看了看,却找到一张熟悉的脸,最是记得那双一尘不染的眼睛。原来那个别扭的醉鬼就在自己身后。这下,越发的不自在了。玉除上,手握拂尘的老太监拿着名册点过方知,他叫周行之。
不远的宫门处,安七正同着守门的兵役坐在一旁的茶水摊上闲聊。日头从房顶跃上树梢,又转至头顶,才从宫门里急急跑出来个年轻太监,抹了把额上的汗,气喘吁吁的来报:“赐了进士及第,位三鼎甲末。”
安七端起碗温茶递了过去,年轻太监一饮而尽,道了句:“恭喜恭喜。”
谨遵自家主子的吩咐,安七拿出把银票赏了,“有劳李公公。”
华弦阁一处雅间里,将军家的二少爷正同绸缎庄上风流满京华的韩大少爷下棋。汉白玉压着西疆的黑玉占了上风。屏风后安七急急来报,易辰搁下了棋子。
“少爷,李公公说,赐了进士及第,位居三鼎甲末。”
那厢,两位少爷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韩大公子却笑得谦卑,抱起手来要给对面的人行礼,“易公子,恭喜恭喜。”却是说的隐晦,明白的只有对面一人懂。
易大公子却也笑得隐晦,只道,“同喜同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