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语寒站在树林深处，身形隐于重重树枝之后，定定的望着方才越扶苏快马路过的方向发呆。他故意早早停驻在此，就是为了给越扶苏留下他已向前方远去的假象，如若越扶苏在前方驿站停脚歇息，只要他趁机朝其他方向离开，越扶苏便再难追踪到他的行踪。
    他存心躲避，并非如越扶苏所猜想的那样因为昨晚那一番争论负气出走，而是因为他心知越扶苏此去艰险，昨晚便暗自做好了决定，他要走在越扶苏之前，比他先面对一切未知险恶，替他保驾护航。
    想到越扶苏这会子应该已经在驿站安顿好，他便转了身去树下牵马，准备朝另一条小路出发，前去各大门派高手遇害之处调查一番。
    可就在他背过身时，身后的树林却发出风吹树叶的窸窸窣窣声响，李语寒登时警惕起来，周围无风，树叶却响动，必是有人隐藏在此。
    突然一声悠长的女声唤他道：“寒儿，”，那一声呼唤空灵凄切，在空旷幽寂的树林里回荡，有些阴深深的寒意。李语寒顺着声音来源抬头，却未见半个人影，想来还是个高手。只是，会有谁这样亲切的唤他的乳名呢？他心里隐隐约约有了猜测，亦怀着不安扬声道：“阁下是谁？有何见教还请现身。”
    他话音刚落，就看见正西方上空一团黑影缓缓降落，凝神一看才发现是四个蒙着面的玄衣女子，她们的轻功都十分了得，降落在地上毫无声响，李语寒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天涯剑，警觉的看着她们。
    她们却福下身子朝他低头行了行礼，然后各自站成一个四方形，前头两个女子并肩跪在地上，各自一手抱着剑鞘和琵琶，另一只手同对方的手交叠在一起。后面两个则微微屈膝，一手分别抱着六弦琴和长笛，另一只手也互相交叠在一起，腾出四人中间一个空隙来。
    在这个过程中，他无意中看见其中一个女子的肩头刺着暗红色的玄月刺青，月中还带浸染了一层淡淡的墨色，同他自己腰际上的刺青一模一样。李语寒大惊，顿时感到莫名的压抑，头脑中一片混乱，交错着熊熊烈火和淋漓鲜血的景象，刺痛他的太阳穴。
    正当此时，一抹鲜艳的红色缓缓映入他的眼帘，那是一个身着鲜艳流苏石榴裙的女子从天而降，不偏不倚的落坐在那四个女子用身体搭建的空隙里。
    她一只手撑在后面两个女子的肩上，双脚则慵懒的搭在跪着的两个女子手臂上，曳地红裙里包裹着肤白似雪，冷艳高贵风姿无双，虽不言不语，气势却强大得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她同李语寒一样有着漆黑似黑曜石的眼眸和微微倾斜的羽玉眉，低眉抬眼动人心弦，只是眼角些许的细纹提示着她已并不年轻。
    她坐在那四个女子身体搭建的座椅上朝他微笑，红唇轻启笑眼弯弯：“寒儿，”
    李语寒看着她愣了半响，才哑着嗓子问了一句：“娘亲？……你回来了？”
    十二年前暗月教惨遭血洗，暗月教教主叶寒笙暴毙而亡，教主夫人李青语曾携幼子躲入暗月山谷的寝宫内，奕剑阁掌门越扶苏念及旧情，私放母子二人，李青语同其子方才逃过一劫。后来李青语远赴关外与暗月教残部汇合，将其子独自遗留在暗月山内，半年后其子在此地被奕剑阁大弟子越扶苏带回奕剑阁，从此母子二人一别多年。
    是了，他本姓叶，他本是叶寒笙的后人，而眼前这个端庄冷艳的女人，就是当年独自离去的暗月教教主夫人李青语，也是他的娘亲。
    李青语听得他唤这一声娘亲，神情中顿时流露出慈爱来，她轻轻抬了抬袖，踩着身下跪着的两个女子的手臂走了下来，来到他身边。这时李语寒已十七岁有余，生得挺拔高骏，她站在他面前只到他的肩头，仍旧伸了手去抚摸他的眉眼。
    羽玉眉从眉头深到浅，微微狭长的桃花眼，高挺的鼻梁下是浅浅的唇沟和薄薄的唇瓣，已完全有当年那个人的俊朗清逸。
    “你都长这么大了，以后都不用娘亲抱了。”她仰头欣慰的笑着，眼中有细碎的光芒闪动，李语寒不动声色的侧了侧头：“是啊，已经过了十二年了。”
    李青语眼中闪过一丝黯然，收回了手隐在鲜红描金暗纹的衣袖中，解释道：“那时是娘亲的错，去往关外路途遥远一路尽是穷山恶水，你当时还小，我怕你身子遭受不住，想着与余下教众汇合之后再回来接你。哪知半年以后我回来寻你，你已经入了奕剑阁，拜在了越掌门门下。”
    李语寒眼眶有些发酸，便仰了仰头道：“所以，你就一直没来找我，也没给我半点消息，我还一度，一度以为你已经不在了。”
    李青语低下头去，面色歉疚：“是娘亲对不住你，娘亲不该把你丢下，只是这些年暗月教常年躲在关外很是辛苦，我知道越掌门他，他一定会将你照顾得很好。我有偷偷去看过你，见你同你那位师兄很是亲近，我才放心你留在奕剑阁的。而且那时候，我也不愿让你看见我的样子，”
    “语寒，你爹死了，我也随他死在那场劫难里了。”
    她说着说着眼中含了泪水涟涟，但仍旧挺直身子不肯露出半点柔弱姿态，雍容华贵的曳地长裙套在她瘦削的身上，衬得她更加苍白瘦弱。
    李语寒突然有些心疼起来，在他的记忆里，这个女人曾经拥有天下最纯真幸福的笑容，曾是整个暗月教里唯一不惧怕他父亲的脸色的人，曾抱着他在秋千上无忧无虑的唱歌，曾在月下缠着他父亲停下练功陪她捉萤火虫。她过去偏爱穿鹅黄草绿这等柔和的颜色，妆容恬淡性情活泼，如今却是红妆艳裹姿态冷艳，甚至在面对他时，都不再似从前亲近。
    到底是多深的仇恨，亦或是多深的爱，才会这样改变一个人？
    他如鲠在喉：“那为何在这时，又肯与我相认了？”
    李青语微微侧过头去，身后那个抱着六弦琴的蒙面女子走上前来，从袖中拿出一块绣纹精致的丝帕递给她。
    李青语接过，用来擦了擦眼角：“暗月教这些年养精蓄锐，如今重振旗鼓回归中原，已足够与各大门派抗衡，所以，娘亲想来接你回家。寒儿，你爹的仇，我们不能不报，我一定会将暗月教当年所受的屈辱加倍偿还给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
    她说到激动处眼眶都微微发红，手中的丝帕瞬间化为齑粉，尖利的指甲上染着血红色曼珠沙华的蔻丹，那是象征死亡与分离的地狱之花。
    李语寒担忧的看着她，爱情和仇恨，已将这个记忆中的明媚女人变得怨毒和黑暗。
    “少主，你就跟教主夫人回去吧，夫人这些年为了光复暗月教呕心沥血，她需要你。”那个抱剑的黑衣女子上前一步，低着头言语恳切。
    “我生来便是暗月教之人，难道还能逃到哪里去吗？只是，我需要时间，我，我不知道我应不应该回去，”李语寒揉了揉太阳穴，苦笑道，“我都不知道，我还回不回得去。”
    在奕剑阁待了这么多年，早就潜移默化的将自己归为奕剑阁弟子，在那个最温柔之人的照顾下，都快忘了自己还身负着血海深仇。魔道中人，他算不上，他是奕剑阁弟子，名门正派，他也算不上，他是暗月教教主之子。如此看来，自己倒真是个不伦不类的天涯沦落人。
    “参见夫人、少主，”
    林中响起一个年轻男人的嗓音，霎时间一个黑影飞快的窜到李语寒面前，他步伐之快让李语寒几乎看不清楚，转眼就到了李语寒跟前站住脚行了个礼。“暗月教右护法暗影见过少主，属下今日同夫人在此恭候少主回归，少主，如今暗月教蓄势待发，随时听候您同夫人的差遣。”
    李语寒上下打量着这个叫暗影的年轻男子，五官出乎意料的清秀，柳叶长梢眉，轻薄狭长的凤眼，看相貌只觉得是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娇贵公子。但李语寒清楚，年纪轻轻能坐上暗月教右使之位，必非寻常之辈，一定有着狠心决断的本事。
    眼下两人都在劝说，李青语却只是定定看着他，眼中含泪，并无只字片语。暗影见状朝那个抱剑的黑衣女子使了个眼色，那女子便将怀中的剑递给了暗影，暗影则躬下身子又转身将剑举过头顶，“少主，此乃教主生前所使用的月影剑，还请教主收下，重振暗月教，替教主和当年遇难的教众报仇雪恨！”
    话说到这份上，李语寒只得伸手将月影剑接过，玄铁剑身剑气寒凉，简单朴素没有任何纹饰，却自有一番霸气涌动。
    李语寒双手拿剑，剑身微微颤动，似乎有一阵神秘的力量牵引着他握住剑身。锋利的剑刃很快便割破他的手，掌心伤口处的鲜血顺着剑身流下，迅速干涸在剑刃上发出隐隐红光。暗影见状，眼神中闪过一丝欣喜，拱手道：“恭喜少主，月影剑已重新认主，与少主融为一体，少主果真继承了教主的英明神武！看来我暗月教重振雄风指日可待！”
    李语寒没答复他，垂下手，将月影剑插回到那个抱剑的女子怀中的剑鞘里，转身欲走，暗影见状赶紧上前一步拦住他追问道：“少主这是？”
    李语寒抬眼看了看他，眼底晕了一层倦意：“等我处理好一切，自然会回去，至少，我得同驿站里那个人道个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