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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会掀起新篇章,但其实不过走历史的原路。
No1
我便时常这般从梦中惊起,望着悬于头上的朱纱银帐兀自出神,梦中有人端坐于石阶之上,一把琵琶在手,低眉信手续续弹。
未几,那切切如私语转为靡靡之音,有女子的声音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道“夜雨潺潺琵琶怨,潇湘残梦冷诗台”。我参不透这其中玄妙,继而跌回这深沉迷蒙梦境。
我的前十七年,听得最多的便是父皇悲伤的长叹,他道“当年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朕
若舍弃了这江山,便丢不得她。”
墨宣三十三年。
我作为传位的储君,跪在父皇的病榻前,父皇面色枯槁到死白,已行将就木。他拉过我的手,说了句留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朕这一生,终究江山伊人不可兼得,这遗憾,会随朕到了皇陵里去……若可以重来,朕必舍这江山而取……”他没有说到句终。
福公公尖细的嗓音响起,这寝宫中哭声四起。
No2
时光荏苒,我迎来我继位后的第一次四季更迭,先皇的离去早已于他人皆成往事,然则于我,却总令我想起先皇愁眉不展的面容,和他常常呢喃的话语。
三月草长,是四年一度的徽班进宫日,宫人早已开始打点,而我即将迎来弱冠。
酉时,天色逐渐暗淡下来,响了几声犬吠,这偌大的皇城便陡然间静谧下来,静谧得骇人,遥望远处的风雨潇潇阁,在月色西沉下休养生息,叫人茫然无措。
我收回目光,笃定主意一般,道:“正安”。
“奴才在”。
“带朕出宫”。
“这……”他的声音掺杂着为难与胆怯“奴才不敢。”
“怕甚?”我站起身,见他佝偻着身子从屏风后走出来,他同朕一般年纪,被卖到宫中去势成太监,在福公公处讨生活,动辄打骂,他的身子被打坏,永无直起之日。
“宫律严苛,如若叫人察觉,奴才……身首异处!”
我乐了:“朕知道,你们下人房用的东西光怪陆离,有些使的比宫中嫔妃还奇特,想必都是从杂市淘来的”我顿了顿道“朕知道你定知道出宫的蹊径……放心,朕保你平安无事。”
雁城是皇城之所在,繁华和乐这世间再无可比拟,每每秋末,大雁成群迁徙于此。乍暖还寒,复又回归北方的巢穴,一年四季,皆可所见大雁迁徙的场面,故因而此得名。
月色西斜,这座城却灯火通明,歌舞生平。
这是我继位的第二年,却是我生平第一次钻狗洞,我站起身,周身沾满了石屑我却并不觉得狼狈,倒觉得自由。
正安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我穿着下人房的工服,无人知晓我是谁。
街市上吆喝不断,恍如隔世,皇城繁华,却是活生生的人间牢笼,我在宫中十八年,竟没有普通百姓来得自由。
“砰!”没走几步,便猛然听见巨响。
“交出来!我乌恒族饶你贱命不死!”人群陡然慌乱起来,一群不知何时出现的胡人拧住街边一商贩的脖子叫他交出钱财来,那胡人虎背熊腰,身后的一队族人手中尖刀闪烁银芒。
百姓纷纷作鸟兽散,我听见正安呼喊我,我来不及应,便被人潮挤到漆黑的角落,跌坐在地,我在地上摸索要起身,却摸到软软的东西,像是人的皮肤,接着脸上就挨了一记大巴掌。
“何处淫贼如此胆大妄为?”有愤怒的女声响起“本女今日就算死了也不会叫尔等胡人如愿以偿!”声音夹杂着顽抗与不屈。又有阵阵花香袭来。
我倒没有怒,不想不只我一人被挤到此处,且还是女子,于是道:“万分对不住,此处漆黑一片,不知姑娘在此,还请不要怪罪。”
她没了声音,似是在权衡我话中真伪,只听“咻”的一声,点点光晕散开,她拿着火折子凑到我面前晃了晃,道:“嗯,你不是胡人,倒像个读书人。”
我笑:“当然不是胡人”。她仿佛松了一口气,声音缓和下来:“小女莽撞,不知是否伤到您”
我摆手:“无妨”思忖该快点找到正安回宫。
她好似知道我的想法:“公子片刻后再离开罢,那群胡人跋扈得紧,不会短时内离去。”语毕便递来什么,传来芝麻香。“听说这是雁城特产,还没来得及吃就被冲到这里来。就当给方才赔罪。”声音软软的,是个年轻女子。
我只好接过,嘴上却问:“姑娘不是本地人?”我听见她回答:“是的,小女家乡在城外,来雁城是为了跟随徽班”
“徽班?是那个三日后进宫表演的徽班?”我心想这不失为一种缘分。
她讶然:“公子怎知晓?公子是何人?”
我不能暴露身份,便说:“我叫二狗,是宫中下人房当差的,前日就听说了此事,今日溜出皇宫游玩,却不曾想遇到这种事。”
身旁响起她银铃般的笑:“你的胆子倒是大得很,也不怕领事的察觉,罚你顿板子。”
我想起正安佝偻的背,只因福公公的动辄打骂。想不到这偌大皇城,于帝王家衣食无忧,于下人们,却是个吃人的地方。浩荡历史,虽牵一发而动全身,而今朝我继位,不知此朝此代与往昔是否会有区别。
夜深露重,无人能瞧见我眼中的迷茫。六年前,一群自称“乌恒”的胡人铁骑踏上我们大叶国的疆土,他们凶残暴戾,灭绝人性,那一场战争,折了我们叶国十万人马,才逼退敌军,也就在这场战争中,父皇永失所爱。
六年的死灰复燃,令他们卷土重来,今日他们胆敢在皇城脚下生事,那么往后的战争,是不是无法避免。
“小女名唤潇湘,徽班出身。”她的声音打断我,火折子被夜风吹熄,再燃起时,我在火光中看清楚她的面容,猛然间怔愣在原地。
那是一张多么熟悉的面容,在六年前那场战争中死去的笙妃娘娘,她们有着近乎一模一样的容颜。朦胧间,我仿佛看到了昔日的笙妃娘娘,仪态万方,风雨潇湘阁上是她轻歌曼舞的身影,美扇翩纤,玉面桃花,继而又画面一转,笙妃娘娘一席白衣被鲜血吞噬得狰狞,那一日,大漠孤烟,黄昏下的沙场肃杀迫人,笙妃娘娘被一支淬了毒的长箭贯穿了整个身体的前后,轻飘飘的坠下马去,如同一朵幽香的花,零落成泥碾作尘,她的身体被呼啸而过的马队湮没,死无葬身之地,而父皇在怒风中悲号,猩红着双眼斩下对方的首级。
而她们又不同,记忆中的笙妃娘娘,永远都是微笑着的,就仿佛从来不会哀愁,怨怼,怒。而这个与我萍水相逢的女子,她会怒,会开心,会哀愁。十八年的宫中生活,早已让我忘记快乐是何,而在黑暗中听见她的声音,却叫我的心难得平静下来。
火折子在风中燃尽,我们陷入了浩荡的黑暗。只余暗香幽幽。
“潇湘。”我在黑暗中唤了她的名字“是哪个‘潇湘’?”
“夜雨潺潺琵琶怨,潇湘残梦冷诗台。”
No3
外面的风波似是散了,潇湘同我道了别,道有缘三日后见,我心中暗忖:一定会见面的,只是到时,你不知该作何感想。
正安是在亥时末寻到的我,一抬眸便见了他额边汗珠,他见了我毫发无损,几乎喜极而泣,松了极大的一口气,因考虑到此是街市,他没有跪,而是道:“若陛下有何三长两短,奴才即便被诛了九族也无法抵罪啊!”话中难隐惊慌。
我叫他放心,继而悄然回宫。
再回到寝宫已是子时了,漫天的星光破碎,正安去打热水,我独身一人走进寝宫,红烛微微摇戈,连光影都暗淡——却是一个人坐在案几前!
“……夜色极深,太后怎会在朕的寝宫?”
她不语,只是瞧着我,讳莫如深,一双眼洞若观火。
这便是太后,我的额娘,从皇后到太后,除了地位的变更,时光在她的脸上不见一丝变迁,依旧如儿时记忆中的额娘一般,风骨仍存。
八岁那年,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夜半,我总是奇闻异事入梦来,梦中出现的皆为我身边的人,有皇额娘,有二哥三哥,还有淑妃娘娘……我梦见淑妃娘娘笑逐颜开,于是四日后,她被把出平安脉来,身孕第二个孩子,我又梦见二哥痛苦难耐,于是七日后,二哥毙逝于罕见高烧……
我将此些讲给皇额娘来听,她莞尔道:“萧决思想奇特,他日必将为国之栋梁。”可待二哥真的毙逝后,皇额娘便再也笑不出来。自此,她便时常想我询问我的所梦,我一五一十陈说,事实一一验证,皇额娘从此更是深信不疑,她将我带到四下无人的屏风后,道:“梦境一事,切忌让旁人知晓,此乃存亡之秋,关乎本宫之地位,汝之未来,汝需牢记!”她一脸惶恐,令我感到分外陌生。
“陛下一代圣君,批奏折到如此深夜”她轻轻开口,十八年来,她说话的基调永远如这般,绵里藏针。我一时无言以对,却听她询问:“陛下可曾还有梦到什么?”我心下陡生厌恶,自幼,每隔三日额娘便将我带到四下无人的屏风后盘问,那一日,夕阳西下,雾霭沉沉,又是三日一度的苦苦盘问,那时束发之年的我个子早已比之童龀之年高出不少,我望着那时的额娘,犹豫着说:“儿子梦到父皇驾崩……”。
“你混账!”额娘的巴掌破空而来,我顺势就倒了下去,倒向一旁灿灿燃烧的烛台……
经年已过,白云苍狗,颈间的疤痕早已淡化,往事终究也如过往云烟,终有一日烟消云散,只是对于额娘,一日日倍加疏离,便这样,到今日——
“自儿子十七岁已过,自此再无梦境。”
她的脸上涌现出失落和不敢苟同的神情,深不可测,却终究是道:“罢了,哀家改日再来探望陛下。”继而由贴身婢女搀扶渐行渐远。
我瞧着她的背影,脑海中却想的是潇湘的声音,潇湘的脸。
No4
徽班进宫的那日是一个大好的艳阳天,三月十五。父皇是在去年二月十五崩逝的,每月十五日,太后便去父皇生前总喜去的繁音殿中歇息,陪伴父皇的气息。今日徽班进宫,算是增添些喜悦。
响了几声锣,徽班的人便粉末登场了。
从《金玉奴》到《花田错》,再从《望江亭》到《玉堂春》。我醉翁之意不在酒,一直找寻着那个名唤潇湘的女子,却遍寻无获。我心头涌上失望,难不成她同我一样,都是假报身份不成?
《生死恨》的乐音响起时,我终于瞧见潇湘,扮成韩玉娘的她姗姗来迟。
“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山河万里几多愁。金酋铁骑豺狼寇,他那里饮马黄河血染流……”
淡淡的胭脂,长长的发,步摇随着她的脚步摇戈。那一瞬,我仿佛又看到当年父皇的笙妃娘娘,一舞众人倾。像蝴蝶破茧,如蜻蜓点水。简单戏服赛过后宫绫罗绸缎,衣冠胜雪。一见忆永存,我注定无法忘记她。
“尝胆卧薪权忍受,从来强项不低头。思悠悠来恨悠悠,故国明月哪一洲!”唱念间,她不经意将目光投向看台。
我们就这样对视,一时间,我看到她细微的表情,由思索到不解,又懵懂到震惊。她唱破了一个音。
散场时几近黄昏,唱念三个时辰,我便留他们在宫中留宿一日,其实是出于我中的一点点私心。徽班的人受宠若惊,忙跪下谢恩。
是夜,夜凉如水,我遥望明月,像氤氲的水汽,洒下一片光影,零落几处苍茫。
徽班的人在宫中留宿,地点自然是繁音殿偏殿,我不知为何不自觉地向那里走去,却在距繁音殿几十步外的桃林处站定。我瞧着几步外背对着我的那模模糊糊的身影,鬼使神差地道:“潇湘?”
那人闻声回眸,接着便跪下来“参见皇上。”语气中有惶恐也有疏离,就如同我们从未谋面一般。
我心中突然很不是滋味,道:“如你所言,三日后再相逢。”
她依旧跪着,却是道:“当日民女如此大不敬,请皇上莫要怪罪,绕民女不死。”
我哑然,焦急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什么,猛然听见远处有人高呼:“走水了——繁音殿走水了——”
火光冲天!!
大火整整两个时辰才扑灭,繁音殿在火光中沦为断壁残垣,除了潇湘不在场外,徽班中其余人皆在火中化为灰烬。
纵火者的意图显而易见——杀死每月十五便在繁音殿中歇息的太后,只是很不巧,今日在大火燃烧前,太后一直在梵院中诵经,待到她移步时,繁音殿已不复存在。
太后由后怕到震怒,下令搜查整个皇宫,纵火者必定逃不远。
也就一炷香的功夫,带刀侍卫便抓捕到一身宽体胖的蒙面人,待到扯去他的蒙面后,所有人都惊异地失声道:“福公公?!”
那福公公一双眼不住的转,寻到一个空当欲逃,没跑出三步开外就又被重新抓了回来彻底制服住。他是宫中的老人,一直侍奉父皇,父皇崩后,便去了太后那里当差,平日里油嘴滑舌讨人欢心,今日举动,实属叫人费解。
太后亲自走过去,厉声问:“福公公,哀家平日待你不薄吧?”冷漠的神情,令人四肢百骸冻结成冰“说,谁指使你做的!”就在这一瞬之间,不知从何处掷来的毒镖正中福公公眉心,他当场葬命。
那镖尾穿着一卷宣纸条,上面赫然几个大字:死了以后好好反省吧!
No5
我是在赏心亭的湖畔寻到的潇湘,她坐在湖边,将头埋在臂弯里哽咽,我心中一痛,前去拉她:“潇湘。”
她大力甩开,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擦擦泪便跪下:“请皇上降罪。”
风吹林梢,我心中很不是滋味,闷声道:“起来,同朕不必多礼。”
她岿然不动,一双眼红红的,只是倔强地说:“民女不敢。”我心中气极,喊道:“起来!朕命令你起来!”她这才缓缓站起,却依旧倔强。我看着她的悲伤,感同身受。
“我从小便知,我乃父皇的众子中,最不可能成为储君的人。”我突兀地说,她怔愣了一下,静静听。“我乃父皇的第四子,皇额娘的第二胎。”我就这样自顾自地说下去。
“那时的大哥,文武俱通,才貌双全,举止投足温文尔雅,玉树临风,乃风度翩翩佳公子,与我皆为皇后所出,受宫中众人赏识。
“有谋臣上奏曰:‘才人也,才人也,乃百年一出!千年一降哉!’,那时大哥的光芒,连日月星辉相比之都逊色。
“而就在父皇决意立大哥为太子时,宫中嚣张跋扈的方嫔妒火中烧,为自己的儿子六阿哥谋出路,从民间重金征来刺客,刺杀大哥,那日月黑风高,大哥自幼习武却终究寡不敌众身亡。”她终于看向我,月光下,泪光斑驳。
“翌日,额娘悲痛欲绝哭声响彻云霄,宫中哀声连绵。事后东窗事发,方嫔全家被诛,而她自身被剔去皮肉,挂在城墙上三日三夜,终成一地白骨,散落一地,而我的六弟,在八岁便被一杯鸩酒送离人世,父皇担心夜长梦多以免弑父之事发生,故赐死了他。
“大哥入殓五日后,群臣上谏,立储一事迫在眉睫,大哥遇刺身亡,二哥高烧惨死,五弟聋哑,六弟赐死,七弟过于年幼,八弟未出世便因后宫争斗胎死腹中。于是谋臣自分两派,一派推崇三哥,一派侧重于我。
“那一日,百蝶翩飞,我去三哥府上找他练剑,绕过偏房未走向正房,便闻得额娘的声音,我顿觉奇怪,侧耳倾听,这一听——身子便如堕冰窟!”我们小心对视着,我感受她的悲伤,她体味我的往昔。
“次日,三哥在习武练剑时‘失手’将自己砍成重伤,左手肌腱废败……于是我,被立为储君。”我一面讲述往事,一面瞧着她。她泪凝于睫,皮肤在月光的照耀下,美如白瓷,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叫人看一眼,便忘不掉。
我缓声道“潇湘,朕在宫中生活十八年有余,见过太多太多虚与委蛇,饱尝孤独。朕知道,朕只有自己,而与你相见的那日,你扇朕一耳光,朕却并不觉得气愤,倒觉自由。这深宫中人人见了朕都是顶礼膜拜,可那皆为镜花水月,人人不过为自己谋出路罢了。”
潇湘静静地看着我,方才的逞强顿时瓦解,恸哭流涕:“小女自小父母被乌恒蛮夷残杀,是娘临危将我放到树梢上,我才留下一条命来,是徽班的班头发现了我,给了我第二个家。这一路路走来虽苦,却也充实……可今日,我连最后一个家都失去……无处可去了……”
我眼眶有些湿热,却只是轻轻抱住她,她也没挣脱。我听见我自己轻声说:“潇湘,你若是不嫌弃,就留在宫中生活,朕尽自己所能来保护你……好吗?”
No6
时光从来不回头,又一年有余的光阴逝去,恍然若梦。
暮秋时节,我迎来弱冠,与潇湘也越发熟稔起来。我能极清楚地知道,这个倔强却不失风骨,貌美却不失内敛的女子,在我心中有着无可取代的位置。
我挥洒丹青,她在一旁研磨;我月下吟笛,她自翩然起舞。世间再无默契可与之比拟。而一年前的那场滔天大火,我们所有人选择封缄。
太后嘴角挂着意味深长的笑,金灿灿的护甲又细又长。说话的基调依旧是绵里藏针,道:“皇上天资聪慧,必精通权衡之道,哀家相信,皇上必定不会辜负这江山社稷。”我如鲠在喉,与太后同在,我总受掣肘,因我知晓,我之所以为一国之君,都是因为额娘的推波助澜。
“边关乌恒来势汹汹,我们大叶国八年养兵蓄锐隐藏实力,足矣与之抗衡。陛下,我们叶国可即刻出征,必杀尽乌恒片甲不留!”大将军王周燃主动请缨。
“准。”我点头:“你即刻带兵讨伐,乌恒蛮夷扰我大叶多年不得安宁,此次出征,以绝后患!”
我瞧着周燃踌躇满志的背影渐行渐远,心中思忖:潇湘,朕为你报仇。
我坐在石阶上,看潇湘在风雨潇湘阁上,一舞若惊鸿。有时她又唱起《生死恨》,带我回到一年前的那个草长莺飞的春日。
此世得潇湘,今生已无憾。
我们在滴血残阳下共驾一匹骏马奔向远处的树林,那里奇怪的很,明明暮秋,桃花却依旧荼靡,叫人误以为此时乃盛春。我抓住缰绳侧过头去,见她微笑着望向我,衣袂翩飞一时间看出了神。
潇湘轻声笑道:“陛下再看着潇湘,我们便要双双掉下马了。”在宫中一年有余,潇湘她从不愿入后宫,可下人们总唤她一声“湘娘娘”,而她却总自称小女。
我林边勒马,将她抱下马,在原地转了好些个圈,我听着她欢乐的尖叫,极开怀地道:“自你来到朕的世界,朕再也没有孤单。”
回到宫中是戍时,见一位太监手扶帽檐,急匆匆的走过。瞧着他的侧脸顿觉熟悉,却又想不出是谁,只道自己多心。
在寝宫休息了不大一会,侍卫统领便火速赶来通报:“皇上,一盏茶的时间前,太后在宫中遇刺,现在情形很是不容乐观……”
我赶到太后寝宫时,她刚刚被搀扶到榻上,心口处的伤口汩汩的流着鲜血,染红了衣袂,气若游丝。我气问:“是何人敢在眼皮子底下伤人?!”在殿外打扫的宫女战战兢兢地道:“回……回陛下,奴婢没瞧仔细,只知是一男子,穿着宫装……”
记得侍卫说是一盏茶时间前,于是我道“速速去追!凶手逃不远。”
御医在赶来的路上,太后嘴唇惨白,道:“不必传太医了,匕首涂了毒,哀家怕是药石无灵了……”
纵然自幼便因额娘饱尝孤独,身怀愤懑,她终归是我的额娘。说话间,她嘴角流出血来,颤声道:“哀家瞧得仔细……是方嫔的哥哥,他找哀家来寻仇了!当年他一镖葬送福公公……没同时葬送哀家是不想哀家那么轻易死去,只是当年大火没烧死哀家……如今他终于忍不了了!哀家太大意了……”
许多年前,方嫔东窗事发,全家被诛,唯独她的哥哥逃之夭夭,这些年,他一边逃,一边计划为妹妹报仇。当年方嫔得宠,我在她家人进宫那日无意间见过她的哥哥——便是方才我回宫,见到的那个熟悉的太监!
太后猛然吐出一口黑血,栽倒在床畔,下人们惊呼,她只是安静的望着我,即便如此,依旧维持着她美丽的容颜,无论何时。
好在她说话还算流利:“哀家当年处心积虑扶持大阿哥——哀家毒哑五阿哥,一杯红花让八阿哥胎死腹中,二阿哥哀家没动手自己便死了,却不想都因方嫔那个贱人!哈哈,啊哈哈……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于是哀家只能牺牲三阿哥助你上位……”她声音越发微弱,却突然悲伤的望着我“皇上啊,你与大阿哥相比,真是相差太远了……”眼中藏着鄙视,然后永远定格住了。
寝宫中跪了一片,哭作一团。我猛然转过头去,眼角却没有泪。在外面枯坐了一夜。
我想:她就这般去了也好,自此再也不会被这尘世所负累。
No7
日子这般平淡的滑过,一眨眼,与潇湘共枕了四年。
当年的事情大多尘埃落定,方嫔的哥哥当日在几百米外被生擒,就地正法。乌恒族被成功杀灭,只是首领逃之夭夭。
又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这一夜,我做了个梦,梦中朦胧一片,什么都看不真切。又是当年那个琵琶女,只是这次她在梦中同我说:“玉颜减兮蝼蚁取,碧台空兮歌舞兮。与天道兮共尽,莫不委骨而同归。”是李太白的《拟恨赋》。
我猛然惊醒,整整四年,我再也没做过预知梦,而今,是否预示着什么。
我本想会与潇湘共白首,却不想此时突发端倪。
当年逃跑的乌恒首领,再一次死灰复燃,招兵买马,队伍迅速扩大。只是这一次,他们不再猛攻,而选智取。先是烧了我叶国戍边将士的大军粮草,在慌乱中趁火打劫。而后我援兵大批而至,然乌恒族里应外合,我族军帐中一夜之间出现大批老鼠,无数将相身染鼠疫,一时间死伤惨重。
听罢,我暴怒拍案而起,潇湘静静地站在一旁,瞧着我。
乌恒族,践踏我大叶疆土;残害我将相身心,多年的恩怨仇结,是时候做出了断了。
这一次,我亲自披上戒装,拿上王剑。三哥也在列,当年额娘与他绵里藏针道:“三阿哥,你母妃因后宫争斗失去地位,性命难保。本宫知你母妃为人正直,可世间难免会有牺牲品不是吗?”我那日在门外听额娘一字一顿无情地道“三阿哥若自动废弃立储的资格,本宫说不定会保她一命……”
我看着三哥,心中酸楚,道“三哥……在宫中等朕的胜捷罢。”我终究对不起他。
启程那日,潇湘来送我,她绣了一流苏挂坠送给我,亲手拴在王剑上。我们紧紧相拥,听见她道:“潇湘就在宫中,等陛下平安归来。”
整整半月的战争,摧残人的身心。敌军时进时退,叫人寻不出规律。半月苦战,总算废除了他的左膀右臂,我军先后支援,敌军日趋力不从心。这一日,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黄昏下的沙场肃杀迫人,敌军终于只剩十人不足。大势已去,他们落荒而逃,我毫不犹豫,策马追赶。
“皇上,穷寇莫追。”大将军王周燃拦住我,“四面八方皆被我军封死,他们逃不了,我们明日再将其歼灭也不迟。”
我置若罔闻,追上前去。那大叶国杀光潇湘父母,扰我叶国安宁,今日大仇必报。
大军只好跟上。追出几里,贼寇自知穷途末路,勒马,跳下站定。我们这般僵持着。乌恒首领绝望地望了望四周,突然眼前一亮,抓住几步外一身材瘦小的将士。军帽掉落,我一愣,失声道:“潇湘?!”
那首领狂笑不止:“老子见她便知有猫腻,不想是狗皇帝的心上人……老子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我焦躁不安,吼道:“不许伤害她!朕放你走!”
“皇上?!”周燃满脸的震惊。我悲伤的望着他,轻轻摇了摇头:“没有潇湘的江山,不值得朕守护。”
“皇上!”
我望向潇湘,她微笑看着我,半月军旅,早已让她满脸病容,她轻摇头,道:“皇上,别为潇湘做傻事。”
我吼:“不是说好了等朕吗?!”
她不理我,自顾自道:“四年前宫外相遇,皇上自称‘二狗’,潇湘当真觉得有趣,后来知皇上骗我,潇湘又难免气愤……宫中四年欢声笑语,潇湘死而无憾。”我来不及说话,就眼睁睁见她自杀在乌恒首领剑下。一时间,我又看到当年的笙妃娘娘,轻飘飘的坠下马,嘴角却挂着笑,同潇湘一样。
我终于明白,原来爱一个人,可以爱到死而无憾。
良久死寂。我撕心裂肺地悲号:“擒住他!将他碎尸万段!!”
春去秋来,我整日买醉,不理朝政。满地打碎的空酒坛,正安一把眼泪:“皇上,宫中酒窖快空了……”又一杯酒仰头饮下,心想:酒没了就去酒肆买,同我说有何用。
每日都与前一日相同,正安跪在地上老泪纵横:“皇上再不理朝政,这国便要衰败了啊……”
打碎了一只瓷碗,我跌倒在地。
这一跌,就没再起来,我躺在病榻上,盯着房梁望眼欲穿,却看不到潇湘的面容。她除了一个吊坠,其余什么也没留下。
渐渐地,我发觉我开始忘记她的面容,她的声音。终于那日,我看着跪了一地的宫人,疲倦地闭上了双眼。
玉颜减兮蝼蚁取,碧台空兮歌舞兮。与天道兮共尽,莫不委骨而同归。
弥留之际,我隐约听见父皇悲伤的呢喃:“当年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朕若舍弃了这江山,便丢不得她。”
我以为会掀起新篇章,但其实不过走历史的原路。
所以我遇见她,所以我失去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