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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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听夜雨,便知秋如许。
    夏署余韵犹在之时,它便迫不及待将将余温清扫干净,斜斜密密交织于天际,伴着有些微微沁凉的风,搅乱了村庄那一池平静的湖水,打落了院中犹在枝头的白色木槿。
    秋窗风雨,淡烟衰柳。
    羽辰靠在自己房间的门槛边上,呆呆望着那一地星点散落的自花瓣出神。心下埋怨起这场雨,拜它所赐,今天又不能下山了。
    他是个博闻强识的孩子,六岁时便日揽百卷不忘,而自打七岁他在父亲的书房中碰到那两盒触手生凉的黑白色小圆玉,他便有个响亮的名号“棋痴。”自此一发不可收拾,棋艺日渐高妙。十一岁,他偶遇一位云游隐士,与他对弈了一天一夜平局收手。他一直记得那位隐士晶亮的眼睛里闪烁着的赞许的,玩味的,好奇的目光,让他莫名的飘然愉悦。
    人人说他天资聪颖非池中之物,不应埋没于穷乡僻壤之间。他小孩子心性,倒也有些许自诩之心——虽然他也对这个淳朴温馨的村子,对自己纵情洒脱又温柔可靠的父亲……很不舍,可那一日收棋道别时那位云游隐士对他说:“棋艺出众然不通棋术者依旧并非棋者。况棋者,十三岁不为圣手,终身无望。”
    棋术,又是何物?问父亲,他却似答非答说自己对围棋一窍不通。问教书的冷先生,他连连言罢,以自己功力浅薄为由次次推脱。
    自打那日,他有了下山的念想。年岁渐长,这种愿望愈发强烈。十三岁可以等待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但或许……还有些其他的理由。
    渐渐年长,慧智如他,也在某些时候开始察觉父亲的不同寻常。
    父亲收徒传授琴艺为生。他喜欢在未明的凌晨,幽暗的黄昏,斑驳的竹影中,在清冷的月下独奏。一曲终了,百鸟来朝。可父亲独奏的乐曲,从未曾传授给他的任何弟子。
    父亲只是琴师,却有一身好剑法。秦羽辰记得第一次看父亲舞剑——也是父亲第一天传授他剑法时为他舞的一式苍穹碧落。转、劈、碾、刺、挑、划、抹,往复忽收,行多停少,流畅炫目,挥洒潇渺,直舞得漫天梨花似飞雪,却不曾一片沾落他玄色的衣衫,仿佛他为剑而生。
    父亲已近而立之年,依旧一副隽秀绝尘的容颜和洒脱不羁的心性,稍显魅惑与心事的眼神让人觉得,他像是一本不忍卒读的书。
    父亲没有妻子,他没有娘。说媒的人踏破门槛也都被他婉言拒绝。父亲像窖酒一般将他所不知道的某些往事藏在心底最不见光的地方,从不提起。十二岁生辰的前夜,他夜半时分看到父亲坐在窗下细细抚摸一只浅淡颜色的彩绘锦匣,神情温柔而专注。他笃定,这与他从未谋面甚至一无所知的母亲有关。
    然而他已然不去父亲那里讨要追问,他知道,一定又会像先前那样,无数次问及关于过去和母亲的事,无数次被父亲巧妙而无趣地搪塞。
    感觉身体一部分被生生的剥离掏空,生命中似乎只有自己和父亲,其他的……真的再忆不起。空虚而迷茫的感觉随着自己长大愈发咆哮,近来的这一段时间,总是午夜梦醒,心悸不已。
    他真的想下山去,越发想。于是十二岁生辰那日,他再次鼓着勇气问了父亲的意思。他本以为父亲会像从前一样百般阻拦,没想到那人却答应的异常爽快。
    真是……越发不懂那老头子了。
    雨稍小了些,地面氤氲的雾气漫进屋子,漫进人心坎里,直惹得秦羽辰心烦意乱。
    “辰儿。”
    蓦地从身后响起的声音着实吓了他一跳,他有些气恼,这劣性不改的爹怕是又要拿他调笑取乐。
    “您又哪儿逍遥得只剩个魂儿,走道儿都不带出声的!”他拿话呛他。
    “换洗的衣物和要用的银两我都帮你备好了就放在你的枕边,鸽哨也放在里面,不得已用来向我和你离叔叔求助。你平日里用的长剑我换了新的肩背也一并放着。还有一本我手抄的剑诀,你闲来可以细细研习。”
    咦?
    “辰儿,此去经年,不知你我父子何时再相见。即便如此,我也再不能阻你远去的脚步……只是你记住,今后无论叱咤风云也好,遁迹江湖也罢,我只希望你能好好保护自己,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这不是平日里的父亲。他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嬉笑模样,他总是那么胸有成竹。或嘲讽、或调笑,他却真的从未像这样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如此浓烈的不安与担忧。看来他真的……不喜欢自己下山远去,踏迹江湖。也难怪从前他那么坚决的阻拦自己。
    可是为何。他在怕什么,又在担心什么。
    就算别人没有明眸善睐的功夫,日日与父亲相处的秦羽辰也望得出此时父亲狭长美丽的凤眸中有着极为沉重的心事,从心中翻滚而上的,再也无法遮掩也不必遮掩的忧心忡忡。他有种直觉,那是他这年来一直渴望却一无所知的,是他父亲一直避讳从不提及的危险话题。他一阵揪心,不知道这样的父亲究竟隐瞒了什么样的过往。
    所以今天……哪怕是重蹈覆辙,他也想要抓住最后的机会,难能可贵的,真正了解父亲的机会。
    “我记住了爹。可是……有一件事……”
    “你会知道的。”
    “可是……”
    “雨停了你便走吧,不用向我辞行了。”
    言罢,父亲走了,坚挺的背影消失在暮色秋雨中。只留了他一人。他失望,却又有些满足。
    弦窗和雨,短檠明灭。
    一连几日,都没睡好,身上乏得很。
    梦中,父亲消失在夜雨中的背影,父亲在灯豆下抚摸浅淡丹碧的神情,屡屡频频闪过,不一而足。总是下着雨,总是夜里。
    还有,还有。一个陌生的、又带着熟悉味道的身影,下山后的向晚将息时候,夜夜回眠纠缠。他梦见自己拖着疲惫的身子步履维艰地要回家。路黑极了,经脉与呼吸被堵塞着,他感觉要溺毙在这潮水般涌来的黑暗中。然后他仔细望着前方——有小小的窗和一盏火折,微弱幽暗。窗边坐着的人,不是父亲。墨发如瀑,素衣如练。那人似是发现了他,微微侧目对上他的眼睛,霎时,银白的月光倾泻下来……
    早早将息,秦羽辰躺在客栈的床榻上辗转。想起这几日的离奇梦境便一阵心悸气短。莫不是撞了邪,还是自己少年早衰?
    有的没的!
    正事倒是什么也没办成。打听了这许久,丝毫没有当今围棋圣手的消息。
    酉时,天刚刚黑下来。楼下开始喧闹,打尖儿的客官渐渐多起来,跑堂声、嬉闹声、碗碟碰撞声不绝于耳。
    几个江湖雅痞的风言风语不自觉的飘进秦羽辰的耳朵里。
    “本以为五年前的那事一了结,江湖便可太平无事,可如今,大家伙儿心里头可是真不好受!”
    “北方战火纷起,中原又不太平。江湖不像个江湖。若是风千颂还在……”
    “诶,这话可不好乱讲。”
    “我听说盟主圈禁了很多坎兑宫的长老。”
    “明着谁敢说,不过是非自在人心。那盟主是蔚然大宗坎兑宫出身,已是显赫非凡,为何还要明里暗中逼迫他派皈依,圈禁自派长老,手段一如邪派。如今江湖派系凋敝,惟坎兑宫一枝独秀。”
    “现在坎兑宫又盯上哪一派了?”
    “既是南下赶来,免不了要上一趟青连山。”
    “青连山是医派,坎兑宫却也苦苦不肯放过!?”
    “青连山虽是医派,却也是高手众多,不过医派门下弟子平日总多游历行医,不喜欢穷兵黩武。青连山最是不肯服从折了坎兑宫脸面,况若有青连山归附盟主更是如虎添翼……”
    原来,乱世如此。十二岁的他不由得感到一阵不轻松。
    父亲传自己剑术,父亲百般阻拦,父亲凤眸中的不安,父亲语重心长……他算准了每一步。可他又为何可以容膝茅庐之中而洞穿天下之势。
    “谁?”
    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意凛上心间,打断了秦羽辰缥缈翻飞的思绪。倏地从床上坐起,一把抓起放在身边的长剑蹬下了榻,警觉地盯着窗外无边的夜色,他内力虽谈不得浑厚,但也能够清楚辨认出,那阵凛然的寒气从那里袭来,又很快破碎飘散在夜幕中。
    父亲说,一等一的高手,很能掌握周围环境的变化,总能第一时间察觉并作出反应,而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气息。只是自己微薄的内力的小小起伏便瞬间察觉,自己内力不济,那人怕是比自己察觉到的时机还要快上许多,那种快到极致的速度,来者实力必然不俗,可他又在自己的窗外未刻意的隐藏气息只不过一闪而过。
    不是冲着他来的。
    秦羽辰有些为哪位被盯上的人隐隐忧虑。只是这么间普通的客栈,竟也是如此鱼龙混杂。
    说话办事,都要留心。可话说回来,他只是一介山野村夫——好吧——的孩子,未及舞勺之年,下山学艺罢了,从未与山下之人有何瓜葛情怨,谁又会来难为自己?
    自嘲并庆幸着,他昏昏欲睡,少顷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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