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洑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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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4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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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嘘,安静一些。”火光中,披着乌发、一袭白衣的男子浅浅勾着唇,淡绿的眸子在夜中,犹若鬼差勾魄的提灯妖冶又绚烂。
风把破旧的屏风刮得梭梭直响,香炉燃尽的灰烟扑扑飞向佛下的莲花座子。
在破庙避雨的青年,望着眼前苍白得毫无血色的白衣男子,不由一阵发憷。挪着身子,尽可能的想要远离男子,却听见男子那几不可查浅浅一声冷哼。
“你可知,孤魂野鬼最爱这破败的庙宇,尤其是角落。”白衣男子勾着笑,看着那躲在角落的青年笑得意味深长。
闻言,青年不由打了个冷战,瞪着一双眼,分明什么也看不见,却好似要看到些什么。
“嘘,安静一些。慢慢过来,趁他们还未怎么生气。”
——啪
如同应了男子所言,腐朽的庙门猛地大开,狂风呼呼卷着似有似无地呜咽,含尽了冤屈。
惊魂未定,便又见脚下风卷着枯枝残叶打起了一个个圈,渐渐化成若有若无的一个个人形。
青年惊出了声,望着眼前正向自己靠近的一个个枯叶人形,再望着那边斜倚在佛堂前怪异的不像活人的男子,脚底犹如灌铅,一时半会僵住不得动弹。
“还不过来,等着被那些孤魂野鬼抓去?”
男子边笑,边起身向青年走去。
说也奇怪,男子所到之处那一团团怪风竟自觉向两边退散,比起面对青年时的凛然,在白衣男子面前却卑微得犹如尘埃。
呼呼地,那索命般的呜咽弱了下去,渐渐成了委屈的低泣,那风团也一个个落了下去,不一会就只剩地下一堆堆的枯枝残叶。
“这鬼怪之类和人一般,只逮好欺负的欺负,你若怕他便越得意。不过,这里的鬼也没什么恶意,不过是几十年间年复一年,无趣中找个乐子罢了。”
男子笑笑,模样却异常的哀伤,仿佛他也是困在这的一个孤魂野鬼罢了。
门外风依旧扑扑吹着,只是少了几分诡异,随着夜入得深了,倒多出了几分寒意。
取暖的柴火,明明暗暗的说灭不灭说燃不燃,青年有些恼,起身愤愤的跺着脚,抱着一堆柴不停的向火中添着,可焰头却依旧死气沉沉。
白衣男子在一侧半眯着眸,呵呵笑着,眼中尽是调笑。
“没用的。”白衣男子说道。
青年一怔,不知这人又要说出什么稀奇古怪的话,他倒不是怕男子说,只是怕说完又闹出几分怪事。
“那是种叫洑蠹的妖,传说是水中溺毙的人,在最后一刻渴望温暖的执念化成的妖。”
“人的执念当真能化成妖?”显然青年对男子的话并未相信,有的只是对未知事物的几分好奇心。
“人,有时比想象中执念更深。”男子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紫色小盒,打开后有块青色的膏体。“就比如这洑蠹,连化成人形的本事都没有,只记得死前一刻最渴望的就是温暖,不惜最后化成这幅模样。洑蠹向来生于火边,以火为食,只是…这种妖,活不了几天,没火会饿死,食火会冻死。”
“冻死?!”
“嗯。”男子淡声应着,不再多做解释,若无其事地点着指尖蘸了青膏,围着火堆画了个圈。
“这是什么?”青年皱眉问道。
他只觉这男子是个怪人,做出的事也怪异到让人不解。
“驱妖的药。”男子好整以暇地道,“你不是冷吗?这样下去火迟早会灭的。”
青年目露怀疑,盯着男子画的那道圈,这时后者又道:“离远点,该来了。”
还未反应过究竟是什么该来了,便听那火堆吱吱作响,那响直叫人心里痒痒,就像是架了数只活老鼠在火上烤,心里怪不舒服的。
“阿嚏!”蓦地寒冷至极,可火焰却高的异常。青年撑地而起,突然觉出古怪,盯着男子画的圈,面色不由泛起一阵青白。
只见数以万计肉眼无法估量的透明小虫,正密密麻麻从火堆爬向那淡青色的圈。
虽已到了深秋,可还不至于结冰,然而小虫爬过之处,冰竟厚厚冻了一层。再看这密密麻麻肤体通透,乍看下五脏内却又有蓝色液体涌动的小虫,细瞧之竟是无数已破壳的虫卵,蠢蠢欲动势在破体而出。
青年铁着面,慌不迭地退后,“这、这是什么?”
“这就是洑蠹。”男子说着,起身在火堆就近处架着柴又升起一堆火,接着蘸着之前的药膏将两堆火连了起来。
男子垂下眼帘,喃喃地道:“洑蠹体内那些蓝色的虫,就是它吃进的火,本是炙热却在洑蠹体内变得极寒。等这虫完全破壳,洑蠹就会因受不了严寒冻死,而这虫天生无嘴,因洑蠹活,因洑蠹死。等明天天亮……”他蓦地止住声,掩嘴笑道:“呀,不知不觉怎么这么热了。”
望着无数洑蠹从眼前爬向男子新起的火堆,青年沉默,比起这边高升的火焰,那头却显得无比死气,像是勾起什么,青年只觉心口一阵发慌。
不知不觉睡了过去,醒来时,眼前的火焰依然蹿得老高,而那白衣男子却抱着柴火,守在一堆灰烬旁。
木了半天脑袋才反应到,那是男子昨天引洑蠹的火。
“它们呢?”
男子斜眸,见青年醒了过来,缓缓放下柴火,摇了摇头。
“……”沉默了片刻,青年试探的问。“你就这样,守了它们一夜?”
“不过,早已是命中注定。”男子盯了他微笑,“想起要去哪了吗?”
男子不说还好,一说脑中好像有什么被生生抽去,明明是在这避一夜风雨,怎知竟连自己是谁都给忘了。
“唉,执念也是命中所定啊。”白衣男子拂袖起身,推开破庙的木门,迈着步子跨了出去,却不忘对仍旧愣在此处的人道了一句。
“在下疏竹。走吧,顾栖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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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雾环绕山林,使得本就耸峙的山路,更显难行。
这秋夜又真真是霜风刺骨,吐息间眉尖便结了淡淡的寒气,疏顾二人从日出走到这夜深,除了三餐便再未停下休息过。自认为身子骨还不错的顾栖元早已累得气呼呼直喘,而那个穿着薄衫看起来瘦瘦弱弱的疏竹竟连大气也不曾喘,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倒真应了他的名——风声疏离,竹影翩跹。
跟着疏竹已然数日,除了跟着倒还真没弄懂什么,只觉得疏竹这人浑身上下都是迷,这迷又好像生来就是吸引他的似的,自己明明忘得连名都是疏竹告诉的,可还是不急不缓、死心塌地跟着疏竹。
“疏竹,你说你是不是山精鬼怪之辈,生来就是利用美色专勾人回山的。”
跟在身后的人突然停下,冷不丁地说这么一句,听似还如此认真,让人想不笑都难。
“要勾人,也得勾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姑娘上山去,勾你个糙汉子做什么?”
疏竹眉眼带笑,弯弯的眼像是一捧波光潋滟的清泉,几日相处下来,顾栖元只觉得疏竹如果笑起来,其实也没先前自己以为的那么死气,让人只觉得是个阴沉沉可怕的角。
“哼,指不定是漂亮姑娘吃腻了,想换个口味。”
疏竹呵呵笑了出来,盯着顾栖元突然想问自己,这执念深起来究竟可以有多深。
敛起笑容,疏竹闲闲道:“我是那山中的精怪,你怎么还不跑?”
浓雾蒙了他绿色的眸,淡泊下掩映着一丝沉郁,是顾栖元读不懂的执念。
“跟你走啊,就算你是那山中的精怪,身单力薄也不成什么气候。之前在破庙是被你鬼气森森的模样给唬到了,这么多日过来了,连恶鬼都不怕了还怕你不成?”
躯体一怔,眼瞳中有什么一闪而逝,疏竹轻轻“嗯”了一声,徐徐转过身。
明知只是成空的执念,有时,竟不忍心放下。
从山下上来,虽说山路耸峙却并未见到什么岔路,谁道过了半山腰,险险的小路竟硬是生生分成了两条。
顾栖元望着两条看不出有什么差别的小路,又望望前方的疏竹,心想这路是疏竹带的,想必该走哪条他心中自是明了,可谁知疏竹却徐徐停在岔路中间,惬意观赏着山中风光,待顾栖元忍不住正打算开口,便听疏竹道:“顾栖元,你说两条路我们走哪条?”
顾栖元轩眉一蹙,不知疏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抬手嗓音微沉,“左边。”
“为何?”
“你又为何问我?”
疏竹微微一笑,“随便问问。”
顾栖元眉头又皱了起来,“既然你随便问了,那我便随便选了。”
“呵,走吧,就你选的这条。”笑容还挂在嘴边,眸子里是粼粼碧波,可顾栖元却总觉得有什么,可看了半天,终是看不透。
这一路是漫山遍野枯萎了的杂草和荆棘,什么也望不到,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扑面的风有了钻心的寒意。
眼前,疏竹一袭单薄的白衣随着山风飘,廋弱的身躯仿佛风吹即去。顾栖元心中不是滋味,却也说不上来,只是一颗心生生的疼。
“穿这么薄,你不冷吗?”顾栖元上前,顺手拉过疏竹的手。白皙如玉的手指倏然一僵、俏脸寒白,推开他的手,与其擦肩而过。
“不碍事,一向如此,我习惯了。”淡淡留了一句话,撇下恍了神的顾栖元,疏竹略显仓惶的离去。
他的反应让顾栖元心中亦是一动,清亮的眸子似有所思。
“疏……嗯?下雪了。”
怎么刚还月皎风清,这转眼间便漫天一色,大雪纷飞。
那袭白影停了下来,细密的睫毛顿时被扑扑的冰雪打湿。只见,他半眯着眸,似笑非笑地说道。
“顾栖元,你可比风水大师手中的罗盘灵多了。”
顾栖元倒也不争辩,顺着疏竹所视方向望去,朦胧中得见一暗色光点,在茫茫白雪中甚是耀眼。
“看来不去拜访一下,怕是走不了了。”疏竹拂袖,从容走向那道鲜妍的光点。
两道身影在雪中忽隐忽现,最后停在了一间残破的草屋前。屋外的篱笆只零零散散剩下几个,泥巴混着谷糠堆砌的墙壁,也生生破了个大洞,风雪就这样肆无忌惮地闯了进去。
透过坍塌的墙壁,只瞧见桌前灯火摇曳,却听不见半点人声,入耳的倒也只有冰雪呼啸。
疏竹上前一步推开房门,挥手弹开了浮尘,残破的屋中只有一盏孤灯、一张破了面的桌子。
顾栖元随疏竹走了进去,身子尚未站稳,便被一双突然伸出的手牢牢拽了回去。
“陌儿,我的儿子,你终于回来了!你让娘好等啊……”
诧异间,二人面前多出了一位浮肿着两眼的灰发老妇人,她那老茧遍布的双手,一手死死拽着顾栖元袖角,一手怜爱地抚着他的脸侧。
顾栖元吃惊不小,却不忍推开老妇人,只是定定看向疏竹。
疏竹摇头,示意他莫要说话,顾栖元只得任由老妇人伏在自己身上痛哭。
过了半晌,默然的疏竹方道:“老人家,在下疏竹。是你家陌儿的故友,今夜着实叨扰了。”
老妇人听后,登既哭嚎起来,泪珠一颗颗滚落,“我家陌儿可算是回来了,可算是回来了。我等了他六年了,六年了!”说完又扑回顾栖元怀里,哭得昏天黑地,鼻涕眼泪直流。
这下顾栖元纳闷了,看着怀中哭得不能自己的妇人,再看看一侧一脸肃然的疏竹,他真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是老妇人口里的陌儿了。
谁知,疏竹偏偏连个回应也不给,趁着老妇人缠着自己的功夫,在一旁摆弄起了桌上的灯盏。
顾栖元不禁皱起眉头,百般无奈地轻叹了口气。
等一炷香的功夫过去,哭哑了嗓子的老妇人这才作罢,依依不舍的放开顾栖元。
“陌儿,你等着,娘去给你还有你的朋友烧些吃的。”
顾栖元哪来得胃口,只想问问清楚,可那妇人哪里管得,不顾他阻拦,抱了柴草便踱进了灶房。
烛火微弱,一时间静得只剩雪虐风饕。
疏竹站在一旁举着烛台,红彤彤的火光映照在他脸上,清丽出尘中带着入骨的媚感。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当真是那老人家口中的陌儿?”
疏竹无声无息的抿了唇笑,“你是顾栖元。只是顾栖元,不是陌儿,也不是任何人……”
顾栖元从疏竹的言语中,品到了一丝别样的滋味,或许在疏竹那云淡风轻的恬淡下潜藏的心,并没有他所想的那么不惧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