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蛇竹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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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阳春三月,桃花春。
夙枳山上依旧春花正艳、正值嫩柳抽枝之季,矮矮河道旁野花无际蔓开,蝶儿应了春约寻香而来。
山顶处,邻着山涧的崖边,猎人盖来用以小住的茅屋如旧时般干净整洁。然而,沧海桑田一瞬百年间,便是再整洁,也难逃年月侵蚀——屋顶已塌、墙围残缺。
早些时候本有人想拆了茅屋重建,却听家中老者说‘此屋已在此百年,虽已残破却历经数次暴雨、山洪不塌,想来是有山神庇护。就留着罢……’
如此一来也就留下了,后经口口相传,到此时竟俨然成了山神庙,供奉不断了。
凡是前来参拜的人,总是带了野果与银钱,也偶尔听说谁在此许愿灵了,提着谢礼来还愿。
香线在炉内徐徐升着,偶有风拂过,也是早春沁人的寒意。
钱李氏将一篮鲜果奉在屋前,咣咣地磕着响头,红肿着眼想流泪,却早留不出来了。
她一家人日子过得清寒,自年初儿子去世后,男人钱三为贴补几个家用便寻了个登山采药的活计,谁想祸不单行偏偏又从崖上失足跌落。
人虽是救下了,但这后半辈子也就不指望了。
对她家而言,这接二连三的事,无异于是雪上加霜,眼瞧这日子就要过不下去了。
钱李氏一介女流,当下便不知该如何是好,也不知听谁所说,这夙枳山上有个小茅屋,屋内住了山神,先前有户比她还惨的人家,来此一求竟得了大笔银钱,补贴了家用不说,还给儿子盖了新屋、娶了新妇……
闻言她便想来试试,也算是走投无路了。
一炷香烧完,她才不再叩首,起身准备离去。
这时她的头已经破了、衣裳也脏了,但她倒并不在意——日子都要过不下去了,在意那些有得没得又有什么用呢?
望着燃尽的香灰,钱李氏又合掌拜了拜,这才盘跚着步伐,没入了林中。
钱李氏走后,从茅屋顶上掠过一道白影,定眼一看原是一只白得胜雪的狐。
那狐却也奇怪,通体白色却单单在胸前长了撮红毛,但形状倒是好看,像极了三月枝头斗艳的桃花。
小狐狸走到果篮前,用鼻尖嗅着果子,甚是满意地弯起眉眼来。
它在果篮中翻着,扔出些长相不好的果子后,叼着篮子连同剩下的果子放回屋中。
旋即他走向了个坛子,只瞧里面是白银满罐,歪着头用狐爪那么一点,一坛白银便不见了踪影。
与此同时,山下的小村中传来妇人哎呀一声叫,那妇人犹疑地盯着自家桌上莫名多出的坛子,战战兢兢从坛内拿出锭银子摸了又摸,终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茅屋所在的方向连连叩首。
春风携了花香,熏然欲醉。
小狐狸蜷着身,抱了果子啃,那双眸如止水般向远处望着。
眼前,这山、花、草、木皆与百年前无别,河道下游,两岸屋宇依旧鳞次栉比……
小狐狸眨眨眼,看着自己抱着的果子……
而人这东西,也依旧奇怪。
他们总是放下一堆果子,还有些白闪闪、黄甸甸的石子。
小狐狸想不明白,这山中的石头那么多,为何人又要随那些果子一并再送来些。
它不稀罕这些石头,总是收下果子,把石头扔掉。
但人这东西就是奇怪,捧着它扔掉的石头千恩万谢……
老去扔石头倒也麻烦,到了后来,小狐狸便每每等这些石子攒多了,再扔给那些人,省得留下怪占地方。
总得来说,这百年间除了那些人老来,怪烦人的,其他于它而言,倒是一切如旧。
突然小狐狸的心口痛了痛,它低头去舔,舌尖扫过红红的桃花渍,眼瞧那渍红得更艳了。
「油条…你怎么还不回来。」
不是说好,等它醒来便带着豆浆那东西回来的。可这百年间它睡了无数次、醒了无数次,那人却为何没回来。
小狐狸耸拉着胡子,垂下了眼帘。
哼,它可是会生气的。
待那人回来,便是带了最好的果子,即便豆浆那玩意再好喝,它也不会原谅那人了。
可是,城是什么呢?
哦对,那人说是住了很多人的地方。
那,会不会是人太多,豆浆那东西不好买呢?
……
无妨。
那这次它就睡久一点,便可以等到了。
入暮时分,有晚风拂面,夙枳山上猎人搭盖的茅屋内,有只小狐狸抱着果子正酣然入睡。
院外老树下,两坛老酒挥发得只剩下坛底薄薄一层,却酒香不减,随了风飘。
***
春雷炸响后是春雨沥沥,而春雨过后只瞧青山如黛,万物明净。
不知过了几时,腹中的饥饿已不容小狐狸再睡下去了,它闭眼嗅了嗅,是如往熟悉地味道。
草香、酒香、花香,还有雨过天晴的清新,却惟独没有那人的气息。
但小狐狸只觉是自己鼻子出了错,那人定是已经回来了,于是便故作假寐,在心中数数,盘算着那人应已到了它身前,便倏地从草席上跳下。
「油条,你回来啦!」
天空晴朗明媚,天色如碧水般青蓝,远处山水空濛,景致大好却都是寂的,寂得彻骨透心。
小狐狸闷声不语,垂下了胡子,暗着眸光走到崖边坐下,静望着通往山外的大路一动不动。
此时,恰有一声嘶鸣从远方传来。
小狐狸闻声望去,见一人骑马而来,一袭白衣飘逸淡雅,身上桃花纷扬,可谓是衣白似雪,桃梅难分。
那人的眉目随着渐短的距离清晰着,小狐狸不由猛打个激灵,瞳孔急速收缩,大喊出声。
「油条!油条!」
季清绝闻声抬头与小狐狸目光相撞,眼波流转间忽然一窒,心口竟莫名疼起,有模糊的片段自心下闪现,可恰恰他身下那马在此时长鸣了声,将那显要闪现的片段同小狐狸后来的唤声一同淹没了。
醒过神来,季清绝只觉好笑,这世上哪有什么会说人话的狐狸,他从不信那市井之说。
况且就算有,与他又有何关系。
马鞭一扬,逸尘断鞅,那熟悉之人不过只出现在一束辰光间,如大梦一场。
小狐狸在原地楞了许久,才想到要去追,转过头望着山路绵延,只怕走此路,是如何也赶不上了,于是它转回了身。
天山共色,壁立千仞。
未加思索,那白影一闪,纵身跳入崖下。
***
山涧处溪流潺潺,三两点桃花红夹在满目草色间。
「公子,公子,你看你看!」
说话的是个身形略显矮小的俊美少年,他爽朗笑着锦衣繁丽,镶金的袖间绣了蝶,绣工出神入化,与这谷中之蝶竟一时难辨真假。
他指了枝头灼灼桃花,也不知是给何人看。
「嗯。」
淡淡地声音从宝马雕车中传来,好听得紧,可语调懒洋洋的,怕是那是那声的主人倦意正浓。
旋即,绣着凤鸟花卉的暖帘被人用剑挑开,从中跳下个如画般的少年,他一脸怒容匆匆跳到先前那少年面前,抬脚就是一记踢。
「蛋蛋,你不知道公子正在睡觉吗!」斜眸悄悄向帘中打量一眼,压低了声,「惹恼了公子,晚饭又没得吃了。」
蛋蛋鼓着腮,难得出门怎容得别人这般不识趣,将那高出自己一头的少年白了一眼,又兀自生了气,瞧瞧跟这人一比自己这双腿就跟个萝卜似得。
「球球……」
如此想着,语中竟带了委屈。
眼前这人,眼瞧着红眼欲泣,球球无奈叹了气,摸着他经风吹红的脸,道:
「无妨、无妨。」
不等他生出好感,便又听那人道:「你别忘了日日祷告着,兴许被哪路神仙听去,下辈子让你不再是个短腿。若还不行,不是还有下下辈子。」
这一瓢冷水浇得蛋蛋脸色一阵青白,半晌方散,他憋红了一张脸,执剑便向球球劈去。
球球倒也眼疾手快,笑意吟吟,抬手挡住,风起云生间二人便打了起来,倒是习以为常。
二人正打到难舍难分之际,朗朗晴空上一团白影竟莫名坠下,砰地一声砸在他二人脚边,犹如春雷沉闷。
他二人互看了一眼,望着那团毛茸茸的东西,没了打算。
「哦,是只狐狸。」
不知何时,本该在马车中微阖的人醒了过来,两少年闻声一同打了个激灵,顿觉大汗湿身,小心翼翼转身异口同声地询道:
「公子,你醒了?」
眼前那男子未曾束发,一头金发恣意披散,却顺滑得很,只有发梢带了丝弧度。
绮陌眼中还有睡意,一身锦衣绚若霓裳,道不出的雍容华贵。他斜眸扫过两个因他僵硬的少年,呵呵一笑,优雅且顽皮。
而后,他的视线便落在那袭蜷缩在地的白影上了。
球球深吸着气,悄悄抹去额上的汗,只觉是这狐狸帮他二人逃过一劫,而蛋蛋却完全不知避过何事,只是随了绮陌盯着那团白影看。
春日的风虽是暖的,可冷不丁地钻进衣袖依旧是春寒料峭。
绮陌畏寒,拎了皮裘披在肩上,这才从马车内缓步走下,一身锦衣风华绝代,足下是步步生莲的姿态。
本是平静无澜的远远望着,却倏然有道精芒自他眼中掠过,盯紧了小狐狸胸前那点桃花红。
球球在一侧皱起眉来,只觉那人看了许久,正纳闷那人何时对何物有过此般兴趣时,绮陌唤了他过去。
「抱那只狐狸过来。」
他倚身车前,伸出手白玉般的指节勾了勾,说不出的魅态旖旎。
球球闻言正欲弯腰,却见蛋蛋先他一步将小狐狸拎了起来,模样带着好奇却难遮嫌弃。
「你做什么?」球球纳闷问道。
我听街上买肉的大妈说,哺乳动物天生都有股臭味。」
语罢,球球面容一僵,抬手便是一掌,正巧落在蛋蛋眉心。
「说的你自己不是一样。」
蛋蛋本欲还手却闻言一怔,半信半疑地抬头,「唉?我们不是从蛋中孵出来的?」
球球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蛋蛋恍然,顿觉羞赧,红了脸眨着水眸道:「我决定从今天开始鄙视那些卵生的!」
「王~蛋~蛋。」
那声,如雾般轻柔铺散,蛋蛋却觉阴险可怖,抹了把汗,望着笑意清浅的那人,声音细弱蚊蝇:「公、子……我知错了。」
绮陌笑着,一脸高深莫测,让人读不懂他心中喜怒。两少年虽知那人甚少生气,只是以逗弄他二人为乐罢了,但依旧会着了他的道,只觉一阵痉挛从发丝颤到了骨缝。
小狐狸一睁眼,便见绮陌眸如繁星,笑吟吟地望了他看。他愣愣回望去,一时分不清是个什么状况。
视线本缓缓移着,却因无意瞥见的皮裘滞住了。
狐皮?!
随后小狐狸一惊,觉出危险,急欲从那人身上弹身跳开,却被绮陌压住了身子。
「别怕。那是狼裘。」
绮陌读懂了小狐狸心思,低下头,用掌心在它头上轻轻抚慰。
小狐狸被绮陌摸得舒服了,放松下来,倒不是缺乏警惕,只是觉不见这人身上的恶意,却也因这感觉过于熟悉了。
伸着鼻子嗅了嗅,比起记忆里那人如阳又似夜的气息,眼前这人身上是晨露清新的味道,带着丝草香。
「小狐狸你在寻人吗?跟我走吧。」
被一语惊醒的小狐狸匆匆向四周寻去,未见那人身影,失落登即如潮,便鼓着腮恼声道:
「我寻人便寻人,为何要跟你走。」
说罢便悔了,做好了姿势,只待那人吓得将他一丢,落在地上不至于摔得太过难看。
然而等了许久,也未见那人将它扔出去,甚至那人眸中连丝诧异也见不到,就好似它本该就是会说人话的。
「你们人类真是奇怪。」
小狐狸低语喃喃道,却见那人闻言微怔了身子,忍俊不禁。
绮陌睨眸扫过马车旁两个少年,又将视线落在小狐狸眉间,弯着眉眼轻轻反问:
「这,哪来的人?」
这下轮到小狐狸一怔,绮陌但笑不语,球球和蛋蛋也各自忍不住笑弯了腰。
「你们不是人吗?」
小狐狸狐疑问道,说罢又嗅了嗅仍未觉一丝妖气。
「你是狐狸。我二人是鼠,我家公子是蛇。你说这哪来的人?」蛋蛋忍不住答了小狐狸的话,眼见小狐狸皱了眉。
「那我为何嗅不见妖气?」
绮陌轻笑,盯住小狐狸胸前的桃花红,「和人待得久了便有了人味。而你,和人待得久了,不也染了相思?」
「相思?」
怎么又是相思那难懂的玩意?!
小狐狸不解绮陌言中之意,歪头向绮陌看去。
轻抚小狐狸头的手顿时停住,盯着那金瞳,心下生出怜意。
不知相思为何的狐狸……
却偏偏惹了相思,种下相思痣蚀骨噬心。
绮陌叹了口气,抱紧小狐狸,「我带你去找那人可好?」
躺在绮陌怀中,小狐狸又想到那人清清冷冷却又温暖如斯的样子。
他说:相思不会流血,不会留下疤痕,只是心口会痛。
而眼前这人又说,自己和人待得久了,染了相思。
那它的相思可因喝了那人名叫‘引相思’的酒?
小狐狸的心口突然一跳,如针扎般抽痛了下。
又想到那人说,这相思酿好了是酒还可以醉一场,酿不好了就是噬心化骨的毒……
那么,它喝的那口,可是还未酿好。
闻着绮陌身上淡淡草香,小狐狸想要睡了,便闭眼打起盹来,却不忘向琦陌答了声‘好’。
半梦半醒中,它又嗔怪起当初嘴馋来,暗下心思,发誓下次见面定要向那人讨来这‘相思’的解药。
绮陌不说话,盯着蜷成一团的小狐狸嘴角浮起笑来,竟也觉倦了,钻入马车、放下暖帘,将寒气遮了个严严实实。
「春日还凉,我再睡一会。你们二人玩够了,早些回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