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引相思(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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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
夙枳山上春花正艳,正是嫩柳杨枝之季,矮矮河道边草木鲜活,蔓开着无迹的野花,灼灼其华、彩蝶翩跹。
刚修炼成人型的小狐狸,银发拖地,裸着身子,在河道边缓缓而行。
明明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山谷,却因自己的初成人型,焕然一番滋味。他伸出手,彩蝶飞落他指尖,阵风袭来,勾起莞尔一笑。
「你这蝶儿,往日停在我的鼻尖捉弄我,今日倒是好生乖巧。」
风拂起长发,吹走彩蝶,小狐狸缓缓走向河边,垂柳浮动在水面,击起阵阵涟漪。
他探着脑袋,怯怯望向河中。
「——呀!」
一声惊叹,吓跑了河中嬉戏探头的鱼儿。
「咦?」
弯下身子,轩眉抬起与水中那讶异的小公子,两两相望。
「这,这是我吗?呵呵呵,好生奇怪。」
水中的人儿笑着,眼眸弯弯,一双灵俊的眼潜藏着星光。
他想起很久之前,自己尚是一只身穿雪衣的小狐狸,还不会变成人的样子,便常常守在隔村的河边,摇着尾巴,望着村里来来去去的人。
有一日,村中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声,轿夫们驮着大红的小房子,从山的那边摇摇晃晃的进了村。
那日村中的人,都笑眯眯的。穿着红袍子的王二,笑容满面的将村里的人都迎到了他家里去。
再后来,王二家就多了个漂亮的女人。女人每天都会到河边洗衣服,女人很爱美总是在河中照上老半天。
还有,村子里的孩童,老是扎着像羊角般的小辫,朝河中扔着小石子,用手将脸捏成奇怪的模样……
转转眼眸,折下一束花,挽着长发,将花插在耳后,翘起纤纤兰花指,脸颊浮现着几分娇羞。
眼眸再一转,轻轻一笑,用指下拉着眼角,吐吐红舌,终是哈哈大笑。
「哈哈哈,笑死我了。人类真是奇怪。」
小狐狸大笑着,身子向后仰去,脚下一滑,‘咚’的一声跌入花丛中。
平躺身子,眼波流转在蓝白相间的天空。
「人类真是奇怪。」
小狐狸自语重复着,却挑着眉。
为什么,王二家时常传来骂声和哭声呢?
为什么,那个女人不再折花、梳妆,而是脸带淤青常常发呆呢?
为什么,她会哭呢?
为什么,她会一步一步走向河中呢?
小狐狸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只记得,在山谷雪白的时节,和女人来时那样村中又传来噼里啪啦的乱响。
只是红房子换成黑房子,红衣服变成了白衣服。
再后来,村子里又噼里啪啦的响了,红房子又抬进了王二的家中。
在红房子、黑房子的交替下,再后来的后来……
王二老了,新屋变成落满尘埃的老宅,蛛网没了屋梁,藤椅上一声声哀叹,悠远绵长。
小狐狸想了很久,想得很累了,却还是不知所以然,索性不再想,只是在心中一遍遍喃喃着‘人类真是奇怪’,闭上了眼。
这时,天空染上了浅浅的银珠色,一如黄土覆没下女人最爱的琉璃花簪。
正值春夏交际,山谷是一簇簇亮丽却也雨多,雨滴沙沙落,青松流泉处,竹舍人家,鹧鸪栖屋檐而鸣,正应了深山夕照,柔雨缠绵的好景色。
山洞外雨注哗哗下落,小狐狸百般无聊,变回原形缩作一团,在山洞内细细听着雨。
这雨已下了多日,还不知什么时候方是个头。
小狐狸并不讨厌下雨,只是,嗅嗅自己饥肠辘辘的肚子,望着沉沉天色灰扑扑的压盖着山头,尖尖的嘴脸上,几根胡须哀伤的垂下,溜圆的小眼落得满是无奈,水汪汪的煞是惹人怜爱。
兀地,一阵芬芳从洞外传来,一层一寸迭荡而至。
小狐狸颦眉轻嗅,那香甚是浓郁,像一只温暖的大手抚着它饥肠辘辘的肚子。
「是吃的!」
精神一振,只觉得周围的景致在瞬间有了生气。
伸着小脑袋,向山洞探出头去,鼻尖清清凉凉地沾了一滴坠下的雨珠,那扑鼻的香味更浓郁了,只见他‘嗖’的奔了出去,任由雨水打湿银白的毛皮。
山路耸峙,雾深深,逼仄的一条小路险险而上,很快淹没在丛林深处,也不知前路是否穷绝。
小狐狸踏着步子,沿着山路一路奔去,草丛茂密扫得他睁不开眼,待觉身上不再有痒痒的拂蹭感后,便抬眸看去,正对上从山林间移来的一缕视线。
「哦?狐狸!?」
口中是淡而不觉的喜悦,在山岩下避雨的人,放下手中的酒馕,薄薄轻笑。
这一望,便望进了小狐狸的心里去。
不知是因见到了人,还是着实被这人轻轻一笑迷了去,痴痴傻傻望着来人,一时间连来此的目的都忘了。
「你不怕人吗?呵呵,真是只奇怪的狐狸。」
一丝鲜妍的笑意如风般从他脸上掠过,吹在小狐狸心头。小狐狸感觉浑身都要飘飘然了,却被腹中不逢时的咕噜声,讪讪唤回了神,一双眸正巧就盯住了来人手中的酒馕。
那人一愣,背脊微怔,抖落了粗麻布衣衫上的雨水,眉梢眼角皆是笑意,小狐狸却被他这一笑,弄晕了头脑,紧张兮兮地瞅着来人。
这一辈子,小狐狸见到的人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可眼前这个男人,却让他生起一股这辈子从未有过的感觉。
明明警惕这个人,却依旧禁不住被他的姿容吸引,一味地想与他亲近。
见那狐狸如此警惕自己,却死死盯着自己手中的酒馕,男子哑然失笑,刻意往边挪了挪,空出一块不大不小的位置。
「你这小狐狸,总盯着这东西看。怎么,想喝酒吗?来,过来,到我身边来,这酒就归你了。」
男子的身子本就修长,再加上人又比狐狸高大太多,此刻他正恰到好处的俯视着小狐狸,散漫的眼神对万物熟视无睹,却单单在小狐狸身侧明媚。
细细地眼尾扫过,是犹若寒雪消融、金梅初开的惊艳,真真令人失神。
晃了晃脑袋,从失神中走出来,小狐狸一生,从未见过如此温暖如斯的人,早已不觉间呆了。
「酒?那是什么,好喝吗?」
清雅的少年音竟从眼前这白毛狐狸口中传出,闻者俱惊,竟一时哑然。
「酒是什么?好喝吗?」
小狐狸一时兴奋,一连问了两遍,见男子无话尚觉奇怪,便抬眼细细去瞧,这才瞧见男子瞳中皆是震惊,不由后悔自己嘴快,经不住‘酒’这东西的诱惑。
它满怀尴尬眼巴巴的望着男子,又望了望他手中的酒馕,舔着舌,腹中又是一阵低鸣。
男子被这眼神逗到了,那可怜巴巴又携着几分窘迫的神情竟出自一只狐狸,真是怪哉、怪哉,却也乐得一笑。
伸出手,阳光在他指尖浮泛流光,本该是一只白瓷般莹缜细润手,却密布着薄茧与浅淡的伤痕。
轻轻摸了摸小狐狸的鼻尖,干干涩涩的。
「你不怕我了吗?」
「我为什么要怕你!?」小狐狸有些不服气。
「哈哈哈,原来是只不怕人的狐狸。会说话,真是了不起。不过,还是怕点人好。喏,许给你的酒。」
哼,不光会说话,我还会变人呢。可我偏不告诉你。
小狐狸如是想着,得意地扬了扬小脑袋。
此刻,对眼前这人,它是一点警觉也没了,索性绕到他身侧坐下,伸着脖子嗅着男人手中的酒馕。
香香的、凉凉的,可怎么就是觉得头昏昏沉沉。
用舌尖在酒囊边浅浅舔了舔,接着不由打了个激灵,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
「呸呸呸、呸呸呸,好辣,好辣。」
如早有预料,男人一阵大笑,伸手轻轻在小狐狸额间弹了一指。
「这是去年桃花开时酿下的酒,取了桃枝上最红的花。酿好时封藏在雪下整整一冬,来年桃花再开,这酒才算真正酿好了。」
小狐狸痴痴听着,却听也听不懂,只觉眼前开满了簇簇桃花,山风一刮,旋落的花瓣生生便成了一坛好酒。
见小狐狸听得如痴如醉,男人轻晃着酒馕,目光悠远,清清冷冷、与世无争。
「这酒叫做引相思……」
「相思是什么?」
「相思啊…」男子徐徐道,却兀地一转话锋,「呵呵,你这小狐狸,问这做什么,说多了你又不懂。那我问你,知道痛是什么吗?」
「知道啊,受伤了会痛还会流血!」
男人笑眯眯地摸着它的头。
「相思啊,也会痛,不过不会流血,不会留下伤痕,只是这里痛。」男人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那,是生病了吗?」
男人点点头,却又摇摇头,「以后你会懂的。对了,你这小狐狸,叫什么名字?说给我听听。」
小狐狸摇了摇尾巴,歪着头。
「名字?」
男子点头,粲然挽出一抹微笑,晃着酒馕。
「就像这酒有名字,你的名字又是什么?」
小狐狸茫然摇头,眼中是天空明净的颜色。
「狐狸就是狐狸,要名字做什么。」
男子听后登既哈哈大笑。
「你这小狐狸,名字啊,能让我们区分出来谁是谁,你想,你要是没有名字,我叫你狐狸时岂不是满山的狐狸都跑来了吗。」
小狐狸经不得男人这么说,昂着小脑袋极为不满。
「这座山上只有我一只懂人说话的狐狸!」
男人听着,眼里堆满了笑意,若无其事的继续说道。
「小狐狸,你可知这名字总有由来,而这由来总跟着故事。」
小狐狸愣愣望着男人,听得云里雾里。
「那你手中这酒,它的名字也有故事吗?」
「这酒?!嗯……有。」
男子手腕一紧,轻颤的手彰显出内心的微乱,眉宇间思绪纷呈。
半晌,男子一笑,仿佛之前万千,不过云烟。
「你想听?」
毛茸茸的尾巴扫了扫,小狐狸在男子脚边坐下,静静等着。
「看你这样,不讲倒显得我狠心了。也罢,讲给你听便是……」
闻说,越过这山岚如纱,杨柳依依掩映着日光与月华的叠叠山峦后,有座很大的城,知道‘城’是什么吗?
就是住了很多很多人的地方。
在那个城中有个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叫做颜羲……
「哎呦喂,颜公子,我们这儿来了新人,进来瞅瞅包你满意啊!」
瑰红楼的老板娘,见到颜羲登既热情的扑了上来。
颜羲一身锦绣,手中的折扇摇了又摇。
「吴妈,这人换来换去也不过如此,倒是……」
「吴妈我怎会不知颜公子,这清秋轩的酒早是给您备好了。」
吴妈眉梢眼角皆是笑意,倒是颜羲若无其事,摆着步子走了进去。
颜公子家境殷实,父亲在皇城为官,长兄还是战功赫赫的将军,吃穿不愁,华服珠宝见得多了,倒也并不稀罕,惟独对这清秋轩的酒情有独钟。
望子成龙,皆是父母心,可这颜羲读了书不去应试,习了武也不见他参军。整日独来独往,但凡得空就往城中的风月之地乱跑。
别人说教也不听,最后得了个‘孺子不可教也’便由他去了。
颜羲出手阔绰,一般的公子哥根本比不起,城中的风月之地那是争着抢着让他去。
不过,想让颜羲光顾,清秋轩的酒却是不可少的,好在这清秋轩的酒既不是什么名酒,买的人也不多,天天把这酒当命喝的,除了这颜羲,颜公子还有谁。
小狐狸灼灼的目光落在男子身上,感到男子周身浮泛着丝丝凌厉,闹得它一脸狐疑。
男子发觉小狐狸的异动,却只是笑笑。
「小狐狸,我问你,若你心中早已住下一个人,可还住得下别人?」
温润的声音轻轻传入小狐狸的耳膜,让他心旌摇簇,而男子的眼眸依旧湛明澄亮,见小狐狸瞪着眼睛,也不等他说,便继续说道……
谁都不知颜羲为何荒废着年月,日日夜夜贪恋着清秋轩的酒。到了成婚的年纪,躲着媒人更是无忌惮的饮酒作乐。颜羲的父亲一怒,差了人就把清秋轩砸了。
谁都知道,清秋轩只是名字儒雅,开它的不过是个落魄书生,领着自己一十八岁的傻儿子,为的不过是赚点糊口钱不被饿死。
可世间的结果,大多事与愿违。
「你们,咳咳……你们,不要砸、不要砸!」
「你这病鬼,让开、让开!也不知你这酒坊施了什么妖法迷住了我家二少爷,让他整日沉迷这酒中,我家老爷好不生气!以防你等他日在为害乡里,今日我们颜家就此在这为民除害!」
「爹!你们不要打我爹!你们打我,不要打我爹!」
……
「说他是傻子,他真是个傻子。」男子说道这眉目蹙得紧紧的。
「哪有人别人不打他,拉着人家的手就往自己身上砸的……真是个,傻瓜。」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颜家的人一不留神把穷书生推到了地上,头硬生生撞碎了酿酒的坛子,血腥混着酒香飘得到处都是。
颜家的人一见,吓得就跑了,可怜那傻子趴在他爹的尸身上,哭了整整两天两夜。
谁说,傻子没有心呢……
后来,傻子依旧痴痴傻傻,颜羲路过这酒坊,他拉着颜羲就往屋里走。
「阿羲,我家没酒招待你了,你会走吗?」
傻子冲着颜羲笑,却因为没酒而怕颜羲嗔怪,像做错事一般低着头。
那个谈笑风生的颜公子,此刻还是笑着,可心中的痛,却是化作了一滴泪。
「阿羲,你怎么哭了?因为没酒吗,你别哭,我还可以给你酿,虽然酿得没爹好。」
颜羲摇摇头却又点点头。
「桃花又开了。小时你答应我,学会酿酒就给我酿一坛桃花酒的,可还记得。」
傻子点头笑了,因为他的阿羲不哭了。
可是那句话,却成了颜羲这辈子,最后悔的话。
傻子不知听谁说,这山中的桃花比这城中的桃花要清甜些许,酿成的酒,滋味就更不用说了。
一日天还未亮,傻子便背着背篓跑去山中,摘了满满一背篓的桃花。
待他满怀欣喜下山时,谁知却遇上了强盗。
本来无事,强盗要钱交出来便好了。可他却愣是以为,强盗要抢他的桃花,便死死护着那一背篓的桃花,强盗以为是什么宝物,不由分说便打……
男子摇着头,「傻子就是傻子,到死都把那背篓护得紧紧的。」
小狐狸跳上男子的肩头,嗅着他眼角毫无征兆落下的清泪。
「后来呢,傻子死了,不是没人酿酒了?」小狐狸小心翼翼的问。
男人猛地抬起头看天,眼角见不到泪痕,一切恍若一梦。
「后来……后来,颜羲用傻子采的桃花酿了一坛酒。酒酿好后舍不得喝,藏在雪里,想起傻子,他就喝一点。酒喝完了,就跑到很远很远的山里去了……」
小狐狸听得不明不白,「你讲的故事跟酒的名字,有关系吗?」
「相思酿酒,饮相思。饮下相思,引相思…小狐狸,你说有关系吗?」
闻言,小狐狸却还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男子笑笑也不嗔怪,揉着它毛茸茸的头自语道:「这相思酿好了是酒还可以醉一场,酿不好了就是噬心化骨的毒……」
毒?!
小狐狸吓得打了个激灵,盯着男子的酒囊呸呸呸的直吐,生怕里面装得是毒,势要把方才自己喝下去的那口吐出来,这举动引得一旁男子阵阵大笑。
「你是把这玩意当成毒了吗?哈哈哈,这么说倒也没错。」
男人的眸暗了一下,仰着头把酒喝得一干二净。
「若真是毒就好了……」
「为什么?是毒的话会死的,还会很疼。」
男人微怔了下身,看着这只单纯到有几分傻气可爱的狐狸一时来了兴趣。
「小狐狸,你想要名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