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我站在阳台，关上阳台门，点燃一支烟。
    床上的人刚刚睡过去，她本来就有点精神衰弱，容易失眠。怀孕之后，各种孕期的毛病纷至沓来，把她折磨地更加憔悴——双腿浮肿，脸色青白，黑眼圈已经很久没有消下去了。
    她肚子里的小家伙没少折腾她，今夜大概是最厉害的一次。我扶着她来来回回在马桶上吐了十余次，胃里的东西吐空了，又吐出一些青白色的胃液，到最后，连胃液都没有了，她只是干呕。
    她怀孕前精心打理的头发失去了光泽，一丝一缕地被身上发出的冷汗打湿，黏在脸上。我帮她把头发别在耳后，从侧面就瞥见她苍白的嘴唇。
    我不知道怀孕可以使一个美丽的女人狼狈成这个样子。
    纵使狼狈，她现在躺在床上那种安静而又脆弱的神态，也会令我禁不住停下来，默默地看一眼。
    昨天是我二十七岁的生日，我忘记了，她似乎也忘记了。她被肚子里的孩子折磨地苦叫连连，实在没什么心思关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她稍微好一点的时候，就会半开玩笑地对我说：“老公，我们两个都是又老实又听话的人，怎么肚子里这一个就这么能折腾？”
    我也只能笑笑，却无话可说。
    我这二十多年，实在没什么作为。和很多普通男人一样，吃喝拉撒，结婚、生子——或许不久的将来，也长出一个啤酒肚，也变得秃顶，也由于抽烟赚得一口‘金牙’。每天回到家，吃饭、放屁、打开电视看球赛。日子也会一天一天地无聊地过。几十年的时间，不过转眼一瞬，我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度过了自己的一生。
    人不过都这样，今日是鲜活的身躯与血液，明日就是孤零零的碑石和黄土。再弹指一挥，沧海桑田，连黄土也没。
    安静下来就会想，我这个平凡男人一生的时间，有十三年给了自己的父母，未来不知道有多少年，给我的妻子和孩子，中间十四年的光阴，却全部给了那个人。
    我不好说人的一生可以有多少个十四年。
    又可以有多少个年轻的十四年。
    一个人所有的新鲜、热情、叛逆、执着……都交待在那十几年里头。
    刚认识那个人的时候，我初中一年级，十三岁。
    我二十岁之后，记忆力就下降地厉害，现在能想起当年的场景，对我来说真是不容易。
    中学按身高排座位，我在倒数第二排，他在正数第一排，身材矮小，毫不起眼。
    大概是入学时成绩还算优秀，我被老师任命为学习委员，我觉得这个就是个虚职，没拿着当回事，一直就做甩手掌柜。后来有一个课代表收不齐作业，突然就站在讲台上大喊：“学习委员，有人不交作业，你说怎么办？”
    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震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就说：“凉拌！”
    “哈哈哈……”全班哄堂大笑。
    课代表笑得把脑袋都埋在作业本里了，笑够了，抬起头道：“作业好多人不交，你要帮我收起来。”
    我简直要跳脚：“凭什么？”
    课代表理直气壮：“凭你是学习委员，要对同学们的学习负责。你们说是不是呀？”他竟然问底下的同学。
    “是！”底下人乱喊，唯恐天下不乱。
    我心里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心道：操，被坑了！老子好日子到头了！
    我甩手掌柜的日子就在那一天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那个人成绩一般，除了数学经常满分外，别的学科简直烂出了一定境界。抛开其他副科不说，语文和英语他好像就没有及过格。
    有一次他英语作业又没交，我走过去，靠在讲桌上——他的座位就在讲桌的正对面，前后不过一米的距离。
    我伸出脚踢他的桌子，声音里极度不满：“顾长宁，你怎么每次都不交作业，找死啊！”每次都是收不上他的作业，想到他的名字就有气。
    他默默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那个时候他的脸有点圆，长眼睛，高鼻梁，嘴唇也薄，加上有些迷你的身高，很秀气的样子。
    我不耐烦地走到他身边，弯腰从他的抽屉里翻出练习册，直接扔给了课代表。
    顾长宁有点慌：“我还没写完！”
    “你哪一次写完过啊？”我翻了个白眼：“管你写完没写完，我只负责收作业。”
    他看了我一眼，顿了顿，又低下头算他的数学题。
    顾长宁在我们班公认的脾气古怪，但他从不主动招惹别人，所以人缘还算可以。有人找他问数学题，他就耐心地讲解，但他自己比较差的学科，比方说英语，他就从不去主动问别人。说白了，弯不下他那千金的腰身。
    我说：“你怎么又做数学？你数学已经够好了。”
    他拿着笔在演算纸上写写画画，轻轻嗯了一声，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出于好奇，我干脆趴在他的桌子上看他演算。
    “这是什么啊？”我问。我是真看不懂。
    “三角函数。”
    “那是什么？”
    他抬起头，一瞬间我们的脸贴近，我看到他侧面金黄的细细绒毛。
    他说：“高中学的。”
    “靠，你有病啊，做高中的数学题。”有那个时间攻克一下语文和英语，其他的学科也不至于到处挂红灯。
    “因为高中还有任务。”
    我不禁问：“什么任务？”
    “自学微积分。”
    “那是什么东西？”
    “大学学的。”
    “……”我尽量扯扯嘴角：“那你大学干嘛？”其实我心里想的是，就你这种偏科程度，能不能考上大学还不一定呢。
    他拿起笔，继续在纸上乱画，低声说：“赚钱。”
    “……”
    整整一年，我对顾长宁的印象就是，怪人一个。
    后来事实也证明了，对于他这种对数学有着超常天分的人，我们都认为他会在数学的道路上一直走下去，过个十年二十年，说不定会成长成一个优秀的数学家。只是谁也没有料到，十年之后的顾长宁，竟然变成了一个天天西装革履，人模狗样的市侩商人。整天的应酬，大大小小的会议，估计连数学两个字怎么写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