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此在宫中便多多注意呼延弘的起居作息，定国将军府在宫外，但呼延弘时常住在宫内的军务殿内，日常亲自率禁军在宫内巡视，作息规律到令人发指，日常军务也是兢兢业业，并无任何异状。
    “护国大将军？依我看他倒是认真得很，前些天下了大雪，他还在清晨巡视皇城，给您从御膳房端早饭来的时候我就看到了，他铁甲上结了一层冰屑呢！”
    盘叶听他絮叨呼延弘的种种不是，反倒觉得好笑，认真对他道。
    “表面上的功夫总要做足不是。”南宫卓倚在窗边笑了半声，他一觉睡到晌午，自然是见不到护国大将军每日起早巡视的辛劳模样。再说了，呼延弘绝没那么简单，为何呼延弘会在那天半夜出现在他居住的偏殿附近？那接二连三出现的幽影又是什么？
    这事说出去，恐怕许多人要把他当成疯子。他很有自知之明不告诉任何人，只在心里默默多注意护国大将军几分。
    机会被他总算是等来了，冬季梅花盛开，皇帝居住的颐和宫中办了赏梅大宴，宴中有温好的雄黄酒供文武百官取饮，南宫卓端详呼延弘，他发现对方频频被其他官员敬酒，却从未斟酒，他趁对方攀谈时一瞥，酒盅果然是满的。
    为什么呼延弘就是不碰这雄黄酒？行军之人皆都好酒如命，难不成呼延弘酒量浅的很？
    他琢磨不透，瞥见呼延弘侧身攀谈时，从身边盛着清水的瓮内舀了几碗水喝，起身离座，他心里好奇，便趁着人潮蜂拥挤到对方座前，捏起雄黄酒的酒瓮往对方碗里注了半碗酒，想想又掺了半碗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溜了回去。
    他半只眼睛看着呼延弘回到座位边，信手端起水碗喝了半口，立刻眉关微皱，起身离开了座前。
    酒量不会这么差吧？南宫卓看得古怪，便悄悄站起身来，示意盘叶留在原地，自己悄悄跟着呼延弘的脚步穿过后殿，来到僻静无人的行廊竹林前。
    他听见隐忍着的喘息声，南宫卓吃了一惊，刚想压低身子躲在殿角，眼睛却映入一片漆黑的幽影，那巨大的，盘曲的阴影在竹林深处攒动着，扭曲着，让他近乎毛骨悚然。
    月光透下雪地，他亲眼看见漆黑的鳞片在冰冷的雪地上摩擦出粗糙的痕迹，难耐般在雪中翻腾，竹叶哗哗直响，粗长的鳞片长躯盘折在竹林间，一起一伏的粗重呼吸着。
    南宫卓足下一软，踉跄跌在了地上，惊恐的看着那条巨大的黑蟒在林间游动，猩红的双目死死盯着他，吐着信子。
    “蛇……蛇！！！！”
    他惊恐的声音骤然炸裂开去，听到身后有脚步匆匆赶来，来人紧紧扶住他，关切道：“怎么了，七皇弟？”
    来人正是太子南宫霄，南宫卓紧紧捏住对方的胳膊，唇没了血色，艰难道：“有……有蛇！竹林里有一条好大的蛇……！”
    “哪来的蛇？”南宫霄一怔，片刻笑道，温柔摸了摸他的头发：“弟弟喝多了。”
    “怎么回事？”
    那个冷漠低沉的声音穿过人群，南宫卓定睛看去，一眼便看见呼延弘皱眉穿过竹林，踱进人群俯瞰着他的脸，仍旧是一身素黑武袍，布料刺绣着华丽火凤纹，片雪不沾。
    “你……我刚刚看到你……明明……”南宫卓眼睛瞪大了几分，努力隐忍许久才把话头忍住。他记得自己是怎么一路跟着对方来到竹林边上，又是怎么看到对方的身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那只巨大的黑蟒……
    “方才想起调防之事，便去后殿安排布岗，却不知七皇子为何也要到后殿来？”呼延弘唇角扬了扬，漆黑的眼眸深处锐利光线一掠而过。
    “我……”南宫卓被这人生生噎了半句，支支吾吾半刻才道：“我身体不适，到后殿来吹，来吹吹风。”
    “我可是听说七皇子最近还卧病在床，高烧不退，该避风为好。”呼延弘咄咄逼人。
    南宫卓几乎有些大眼瞪小眼，却听南宫霄笑道：“年轻些贪凉是常事。”便伸手把南宫卓半扶着，在一群奴才的围绕下回了正殿，取了披风给南宫卓裹上。
    南宫卓惊魂未定，心有余悸望向回到座间的呼延弘，后者客气与诸位官员寒暄，片刻仿佛察觉到了南宫卓的目光，对他投来森冷一瞥。南宫卓一凛，低头想吃些东西，却什么也吃不下了。
    那之后他决心跟呼延弘保持距离，他都不知道为什么，因为那条大蛇？笑话，哪怕他读多了志怪故事，也不会觉得万人之上的护国大将军是条大黑蟒，也许民间传说里有这种情节，可是朝堂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对方不可能数十年如一日不露端倪。
    日子这样相安无事过了半月，南宫卓在院子里晒太阳喝茶，忽然看见一个小宫女满脸泪水，哭着跑过长廊，周围几个宫女追上劝慰，几人的身影消失在长廊深处。
    “这是怎么了？”南宫卓奇怪道，喝着茶抬眼望向给他梳发的盘叶。
    “哦，那是如月宫宋才人的大丫鬟，叫梅儿。”盘叶成天与宫里下人在一起聊天，自然都认熟了：“她跟一个叫珠儿的丫头一起入宫的，但是前些夜里珠儿没了踪影，梅儿着急得很，又有人疯传，珠儿的骨头在冷宫的废井里找着了……”
    “骨头？”南宫卓一激灵，那条巨大的黑蟒蛇在他的脑海深处一掠而过，他忍不住追问道：“那后来到底是……”
    “这话儿您听去要做噩梦的。”盘叶麻利的给南宫卓梳头，皱眉道：“宫女们说，那珠儿的骨头捞上来的时候都碎得没了个全尸，珠儿这丫头漂亮，怕是被哪个娘娘妒恨了，活活用杖子打死的，骨头都碎了……”
    南宫卓听得微微心寒，他魂不守舍的喝了午茶，回到殿里刚想睡觉，却又听见梅儿的哭声隐约从廊角传来，听得实在难耐，便起身想安慰几分。
    “你别……别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嘛。活着的人，那个，也还是得好好过……”
    他走近哭泣的丫鬟，叫梅儿的丫鬟吓了一跳，在走廊阴暗处迅速回身对他行了一礼，擦擦脸上眼泪道：“七皇子，奴才斗胆惊扰了七皇子，只是想想珠儿这丫头可怜，忍不住……”
    “我知道，我知道。”南宫卓心生怜悯，转念又道：“我不怪你。珠儿……关于珠儿的事儿，你知道多少，她是怎么失踪的？”
    “珠儿前些日子还天天开心得很，她在……在宫里一直很恋慕一个将军，前些日子那将军突然跟她搭话，珠儿笑嘻嘻告诉我，说将军约她在后花园见面呢。我那时候还笑她，说她运气好，要飞上枝头当凤凰了呢，以后当了将军夫人，就……”
    梅儿抽泣道，有些说不下去了。
    “将军？”南宫卓闻言一震，忍不住追问道：“宫里……宫里这么多将军，你可知道是哪个将军？”
    “珠儿害臊，实在不肯对我说，说以后再告诉我。她还绣了个大红的香包给了那个将军呢！上面绣了并蒂莲花，连荷花上的露珠都绣得栩栩如生……”
    “我知道，你和珠儿关系亲密，我听说你的主子刻薄，若是她嫌你哭得晦气，你又要受责罚。”南宫卓被女子哭的心软，便从怀里掏出手绢，细细给丫鬟擦了擦脸颊：“实在忍不住要哭，莫要在如月宫里哭，尽管来我这里哭。”
    梅儿睁大双眼看着他，努力笑道：“宫女们都说七皇子生得漂亮，没想到心这么好。我的母亲时常念佛，说面慈的人则心善，心好的人自然佛祖会赐给他俊俏容貌，佛祖必定是保佑您的……”她擦了擦眼泪，捏着手帕道：“不早了，奴婢要回宫给娘娘梳妆了，谢谢您。”
    漂亮？居然不是夸我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南宫卓不太舒坦的想，撇了撇嘴。这些丫头终究没什么文化修养，还是别放在心上。他宽慰自己道。
    夜晚降临，他倚靠在窗边百无聊赖的看着月亮，盘叶在屋外的偏房内睡下了，他却没有睡意，斜撑着下颌发呆，忽然看见一只银色的蝴蝶在窗前一掠而过，扯出一道美丽的银影。
    那蝴蝶一时却唤起他许多记忆，一夜灯火缭乱，红锦金玉无数，乐鼓奏响，水袖轻舒，不过三四岁的他被奴婢抱着，看着母亲在镶金的乐鼓上赤足起舞，蹁跹如蝶，金铃嗡鸣。
    “娘……”他凝滞道，步伐不受控制出了门，追着那蝴蝶，慢慢踱进花园深处，忽然脚下一绊，险些摔了一跤，再一抬头，那蝴蝶猝然没了踪影。
    一抹赤红骤然掠过他的眼界，僻静花园一角枯死的梅树树根边，正躺着一只秀丽绚烂的红色香包，他心里动了动，一眼却看见一个披着战甲的身影静默伫立在枯死的梅树前，了无声息。
    是呼延弘。南宫卓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也想不到护国大将军如何又会出现在这里，他看见呼延弘的双眼凝视着那只香包，丫鬟的话语在他耳边如水般流过。
    将军，心里喜欢的将军，在后花园见面后就失踪的珠儿……一切古怪离谱的猜想在他脑子里挤压着，越发清晰。
    “七皇子。”他听见呼延弘的声音在耳边轰响。
    “七皇子半夜造访后花园，所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