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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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产生强烈的冲动,想豁出去,把心中情绪一股脑儿坦白。
但是,我还没来得及这样做,就已经失去机会。
青兮消失了。
从朝臣之中消失了。
有一段时间,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唯一的迹象,是那些有意也好,无意也罢,曾经传播青兮与皇上之间私密的人,因各种各样的原因,或被废黜流放,或遭杀身之祸。这样的事情多了,朝臣们骇然意识到,皇上正在逐一地治理咬舌之人。有不怕死的,或想以死挣名的,在奏疏里言辞激烈地指责皇上宠幸佞臣。
皇上冷冷一笑,丢了折子问:“哦?佞臣在哪?”
却无人能够作答。
有从宫里流出的消息,是青兮被皇上藏在深宫,同起同卧,后宫嫔妃全被冷淡一旁。但这抓不到凭证的消息本就要逾越规矩才能打听到,又怎么能说给皇上听?皇上何其聪明,三言两语,就把这帮子义愤填膺的朝臣问得哑口无言。
逐渐地,流言蜚语在皇上的威慑里越来越少,到最后,大家噤若寒蝉,不敢再言。
各种消息从宫中传到外头,都说这应青兮不晓得修什么福,皇上年轻英俊,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偏一门心思地宠着他。他还很有些脾气,经常冲撞皇上,把皇上气得面色铁青,震怒掀桌。可就这样,皇上还是舍不得他,把他当宝贝一般捧在手里、含在嘴里。
转眼到玄朔三年。
说句心底话,在我看来,四皇子玄焰是天生该做皇帝的人。在他铁血与怀柔并济的治理下,国库殷实,政治清明,自上而下秩序井然。老皇帝时期江河败落的情形,被玄焰一手扭转,社稷蒸蒸日上,初现盛世之象。
此时离青兮那场不大不小的佞臣风波已过去很久。京都官员虽然知道青兮仍伴在皇上身边,却无人再敢非议,更有不少钻营之人,开始拼命找路子巴结青兮。
在秋天的围猎中,我终于再次见到青兮。
我是随行之臣,在浩荡的队伍末端,只能遥遥地睇望到,那一抹弱不禁风的身影。
皇上真是一点也不避忌,当着众人的面,把青兮拉到自己马上,从身后紧抱住,策马悠闲地往前走。看这样子,好像要昭告天下,不管天下如何非议,他都要定这叫应青兮的男人了。
秋天日头烈,我朝服里减一件衣,行走片刻,额头和后背上仍然渗出热汗。可是那远远的小小的青兮,拢在厚重的棉服里,又被皇上抱着,身子竟还畏冷一般的颤抖。我看到皇上侧头在他耳边说句什么,他一顿,仰头绽开笑意。那笑意显然令皇上欣喜若狂,像对待孩子似的,搂住他的腰,把他从马上玩笑着抱起,摇了摇,又小心地放回去,然后一俯身,在青兮嘴唇烙上重重地一吻。
青兮依旧笑着。
我突然觉得刺目得睁不开眼睛。
很多年前,我见过青兮另一种笑容。杯盏狼藉,闹闹哄哄里,他一个人坐在桌边,手托着被酒意熏红的脸蛋,想到什么,突然情不自禁地笑了。
那一刹那,我觉得自己见到了凡尘间最动人的笑容。不同于现在,青兮虽然笑着,我却仿佛在他笑意里,看到一种掩藏不住的冰凉。
晚上我做梦,梦到自己又回到了被贬谪的贫穷偏僻之地。很多日夜,我一个人待在山林里,看潭水明暗交错的光影,看光影下疏忽游动的鱼,看着看着,自己也变成一条鱼,欢快舒畅地游动着,一个闲散的声音自水面缓缓传来: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我猝然一醒,大汗淋漓。
顿然发现,我最快乐的时光,不在熙攘的京都,而在那孤独的异乡。
我自此有了辞官之念。煊朔五年,我终于实现愿望,在众人万分不解的目光里,解甲归田,主动辞去尚书高位。
多年前我被贬,辞别宴的场面脱离控制,一帮子人喝得醉醺醺的,大哭大笑,全部打回原形。那样的盛况一次就够,因此这次,我没再摆宴,只想一个人安静的离开。
离开京都的前夜,有人约我一见。传话的是位小厮,不肯告诉我主人姓名。我疑惑,不知哪位故人如此挂念,肯见我这失去一切权势的普通人。
约见的地方是云河旁一条暗红的画舫。我提前一刻钟赶到,掀帘走进船舱,发现那人竟比我来得更早,垂首坐在窗边,默然等待。
我呆住,双脚钉死在原地。怎么也没想到,约我一见的人,竟是青兮。
我之所以能叙述这个故事,包括许多青兮与承穆独处的点点滴滴,是因为在那一夜的画舫里,青兮用一种安静的神色,淡淡的,向我说了一遍他与承穆相遇、相知、相爱的整个过程。
包括他与承穆床第之间的欢乐。
春宵里的香艳,本该引人琦思遐想,可是那夜,青兮的神情和语调,堵得我心中沉闷,强烈到无法呼吸的无力感,使我根本不能产生任何的其他想法。
快乐的失去,是人世间最沉重的悲哀。
青兮只讲了他与承穆的爱情,却一字未提这五年来,他跟皇上的纠缠。青兮说完时,夜色已深,天空飘洒淅淅沥沥的雨水,云河两侧的楼阁次第捻灭灯火,一片寂静的黯淡。
“现在人人都辱骂承穆谋反,但我知道,他不会,他爱这国家,所求只有天下太平,怎么会谋反?”
我点头,在这一刻,说出心底话:“我从来不认为徐将军会谋反。”
青兮一震,似乎被我的话语触动。抬起手,从怀中掏出一张羊皮纸,放到我手中。
我打开一看,骤然变色。
是承穆的亲信副官洛平谋害承穆,诬承穆与流寇为伍意图叛国的证据。
我下意识地问:“洛平背后,是谁?”
青兮拿起我的手,一笔一划,在上面无声地写了两个字。我的手心随着青兮的指尖沁出汗水。青兮写完后,攥住我的手:“拜托你。”语气里,竟有恳求。
我知道这是件很危险的事情,也许,我会为此而掉脑袋。但是,就像多年前我为不负自己的理想,冒死写下七篇奏疏一样,这一次,我亦愿为我的眷念,冒死还给承穆一个公正的声名。
我点头,把羊皮纸深深收进袖中。
青兮笑了:“多谢你,进文兄。”进文是我的字,我已有太多年,未听青兮如此亲昵地唤我。
青兮起身,穿好披风往船舱外走。我自他的笑容里回过神来,急急忙忙追出去,把伞递给他:“下雨了,打把伞吧。”
他笑着接过,低声道:“进文兄,珍重。”
我望着他,最后一次痴痴地望着他,问:“为何相信我?”
他听见我的话,抬起头来。黑夜里冰凉的雨,一滴滴落在他脸上,就像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