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回到客栈，一推房门进来，便见到桌上居然摆好了饭菜，一口砂锅里炖的是白嫩的仔鸡，掀了开来，一股肉香便扑面而来，诱得人不由食指大动。一旁几个碟子里也是配好了，下酒的凉菜，还有两只胎色醇厚的白釉酒杯。
    莫星风本就有些心事，眼见着这一桌的吃食，顺势便坐了下来，拿过一只杯子，掺了一小杯，仰头一饮而尽，随后才问道：“怎么你比我还回来了？”
    孟星魂脸上神色深沉，瞧不出是喜是悲，拉了凳子也他对坐了下来，只道：“事情办完，自然就回来了。”
    “临安城果然是好地方啊，与我有私事相牵，连你也藏有旧事……”左右弄着手中的酒杯，又是几杯下肚。
    “小莫，你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孟星魂与他相交多年，自然瞧得出来这言语行状，与平日是大大不同。
    星风却翘着脚，懒洋洋地又斟了一杯，这次倒是喝得没那么痛快，慢慢嘬饮完了，才道：“小孟，如果有一天多情林没了，你会不会难过？”
    孟星魂想了想，方道：“只要你我还在一起，哪里都是一样的。”
    许是刚才的那几杯喝得有些急了，莫星风撑着头，丢了几颗笋豆干在嘴里，细细嚼完了，才又问道：“那若有天我们不再是朋友了，还能不能再见？”
    这随后的一问，让孟星魂也不觉错愕。他本只觉莫星风今日临行时，神色稍有暗伤，定是心有旧感，怎料他忽然这样问了起来。
    “星风，你……”
    莫星风握着手中酒杯，在桌上左摆右弄地玩儿了好一阵子，才终于放了下来，直望着同伴淡淡道：“我不想杀白妙人了。”
    窗外月色清笼如烟，屋内却再无人言语。不知过了多久，莫星风像是酒劲已经过了，才又开口，问得却是另一件不相关的事情：“小孟，你有没有听过断天涯的莫家？”
    “星风，莫要忘了，多情林中的人都是没有过去的。”
    莫星风也知道自己方才是提到了绝不应提的东西，却也不好再收了回来，只讪讪说道：“是了，这话原本是我当年说与你听的，怎么这时候偏生忘了。”
    随后便自顾自地摇起头来，嘴里还小声一直嘟囔着‘没有过去’的言语，看着又像是酒醉未醒一般。恍惚间只感觉，肩上被人轻轻拍抚了几下，耳边传来同伴的声音，“小莫，你累了，去休息吧。”
    莫星风闻言，却摆着手，继续道：“小孟你知道吗？多情林的人虽然没有过去，可我……真的姓莫。”
    “星风……”
    “‘一曲天涯莫浪愁’你听过没有？”说着又把手伸到衣襟内，取了一支竹箫出来，送到嘴边看似打算吹奏一曲，却终究还是放了下来，悻悻笑道：“可惜，我却是连半点皮毛都学不到，连故居的踪迹都是要问人寻去的。”
    言至于此，手下一滑，那竹箫被人从掌心中抽了出来，放在桌上，“小莫，我知你这些年心中多有不快，你若当真想要离开，我便助你。”
    对方像是听懂了，踉踉仓仓地站起身来，却往前跨了个空，直撞到了同伴肩上，好在被及时抓住，勉强站稳了身形，半睁着眼睛，摇头道：“我若走了，他必不会放过你，又是何必。”
    此言一出，屋内又是一阵默然，虽然未指名点破，孟星魂也知道星风口中的这个‘他’，便是他这些年的心结所在，也许还有旁人的影响，不过若莫星风当真决定了不杀白妙人，这些绪结再纠结也是没有意思。
    “他那边你也不用担心，我一人应付便是。”
    “尹雪衣向来心狠，你虽身手不错，但他也未必会顾念留情，当年我哥哥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个我自有办法，你若是主意已定，就不需顾虑我。况且，若没了你，我一人回去又是何必……”
    “你也想走？！”
    “去留何所，我本不太在意，只不过你若走了，我又何必再留。”
    莫星风不料他答得如此坦诚，又忆起往年点滴旧事，一时语塞，到不知该说些什么了，过了许久，才默默问了句：“小孟，你后悔当年与我一起吗？”
    若换成旁人，不过也无非是答一句，悔或不悔而已，怎料对方却道：“没有你，这世上也就没有孟星魂此人。”
    “…………”
    “我今日所言也不是一时兴起而为，你不必为此心有愧疚。”也许是体会到了同伴的感伤，又或者是想借此把之前一直无从提及的事情说个明白，孟星魂随即转言道：“小莫你可知道，那白妙人，是我暗中助他求救于御剑门的。”
    “你说什么？？？！！！！”
    孟星魂也不尴尬，仍不慌不忙地说道：“先父当年与双子门有旧，与沈家亦曾有些交情。”
    “小孟，你……”
    “所以，你想做什么就去吧，无须牵顾于我。”
    莫星风不由站起身来，静静端详着多年的同伴，恍惚间竟觉眼前这人有一种说不出的陌生。
    “……你到底，其实不愿留在多情林的是吗？”
    “我说过，因为你这世上才会有孟星魂。”对方也站起身来，轻轻将身前的酒杯拾起，仰头一饮而尽道：“我本名姓叶。”
    一片浮云掠过，遮住了些许窗外的月光，莫星风脸上的神色变得难以辨测，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清风又起，明月重现，月光下本已模糊不清的事物，又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同样清晰起来的，还有莫星风此刻脸上微微的笑容，“断天涯，莫星风。”
    也许青年时的单纯便是如此，以为自己都是对的，以为可以把控住自己的命运，以为只要都是为之倾尽一切，有了孤注一掷的勇气，便一定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有一天发现那些抉择，那些认为其实都错了，才能真的开始长大，人人皆是如此。
    杀手好像注定生来就与寒夜格外相配，又是如水幽凉的深夜，又是沈家的内院静湖。四周一片寂默，一道黑影自湖面飘然而过，脚下借踏湖中浮石，直身落在了对面的楼阁前。
    “你到底，还是执意要如此。”
    刚站起身来，一袭白影也来到了面前，徐徐清风漾见其袖摆轻轻漾起，更显风姿清卓。
    “你到底，也是要拦阻于我了？”对方淡扫了他一眼，语气中透着刻意的反讽。
    “星风……”
    寒光之下，沈星辰双目似寐，嘴角边却不由地**着，面色也是晦涩难明。
    四周围也都是死一般的沉寂。
    “好了，不必说了。”
    莫星风一拂衣袖，即刻亮出兵刃来，一双匕首在月色的映衬下，也是程亮若雪，已是带了隐隐杀气。
    果然眼前宝光一闪，直朝着沈星辰面门而来，变招迅捷委实令人有措手不及之感。
    沈星辰唯有急退数步，勉强站定后，一柄青锋也是自腰间脱鞘而出。
    对方右手一转，一阵纷纷若雪的剑光，又是铺天盖般袭了过来。两人此刻虽相距约有一丈，不知怎的，那双剑的威力却如在咫尺一般，且莫星风轻功向来不俗，此时又用上了内力，速度更疾，转眼间便已到了沈星辰身前。
    沈星辰无奈，只好挥剑相抵，双方兵刃刚一相触，那幻化出万点锋芒的光环，便如梦幻空花般纷纷散破，但对方余劲未歇，身形骤然一斜，向右连翻三个空心筋斗，大大小小无数个连环光圈再度划出！
    点点锋芒逼近之时，沈星辰这才洞悉到对方此时脸上的神色，神情漠然，招招都带着十分的自信，十分的冷漠，加在一起，便成了二十分的深不可测，着实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沈星辰再叹，凝气于胸，口中清叱一声，手中剑锋一转，也直朝莫星风刺了过来，这剑招正是御剑门穿云剑法的起手式，虽看似中规中矩，劲道却也算得上十足，袭来的风中已带有“咝咝”声响。
    不料竟被莫星风一个闪身向前，伸手便击在了对方的剑柄上，沈星辰忍不住‘啊’了一声，长剑骤然脱手，恍惚瞬间，莫星风手中剑刃已经抵在了颈间。
    “你！”
    沈星辰难以置信地看着，离自己脖颈仅是毫厘的利刃，胸中怒火陡然泛起。他自幼习得御剑门正统招式剑法，虽说不得是如何天资卓越，对剑法的领悟也算得上是得天独厚。这套‘穿云剑法’乃是沈家名扬天下的剑法之一了，自己虽不敢夸口净得精髓所在，但也参悟了十之八九了，放眼江湖之中，绝不至于如今日这般一招即败落下来。
    沈星辰这名号，这几年在武林中也算得上是声名鹊起，加之他本又出身名门，虽说家族凋蔽大不如前，但又何曾受过这样的惨败。
    正在恼怒攥拳之际，却见莫星风神色骤然一变，清寒孤傲的目光中，忽而露出了一丝盈盈笑意，随即将手一挥，轻退几步，还剑藏于袖内。
    对方不明此状，也是神色大变，唇瓣微启，本想向询问一二，却被星风抢先笑语道：“我到没瞧出来，你当真愿意为了那姓白的，豁出命来。今日若换做了旁人，只怕沈大公子日后，便只能流芳于世人口中了。”
    “你这是何意？”
    莫星风也不解释，只道：“沈星辰，你是否仍愿以我为友？”
    “自然！”
    “好，若我今日不杀了那白妙人，却要另一人的性命，你待如何？”
    沈星辰更是不懂了，呆呆怔怔地望着他，不知对方到底是何道理。
    “若放过他，便是要你一命，你又做何打算？”
    言罢，只静静看着对方，也不催他回答。
    对方静默良久，像是想明白了一般，终于抬起头来，诚恳道：“星风，只要你肯放过白门主，不论日后发生何事，我御剑山庄定会护你周全。”
    莫星风却展颜笑道：“好，沈少侠果然义薄云天。如此，那姓白的性命，我便留了给你。”
    转身欲做离去，却被沈星辰叫住。
    “何事？”
    “你要去哪里？”
    莫星风转了转眼珠，“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你不打算回多情林了吗？”
    “饶了那姓白的，我如何还能再得回去。”
    “那……”对方又思量了一番，续道：“你既眼下无处可去，可愿在我御剑山庄暂留片刻，再做打算。”
    “算了吧，你庇佑白妙人本来已是不小的麻烦了，若是再加上我……”话到此处，微微一顿，转而苦笑一声：“你应付不来的。”
    “你若不愿我出手相助，又来这里寻我做什么？”
    被他这一问，莫星风也是无从应答，摇头喃喃自语道：“是啊，我来与你说这些做什么呢？”
    接着，又转身欲走，却被再次叫住。
    “且慢！”
    莫星风虽止了脚步，却并未转过身来。
    “你当真要离开……”
    对方语气低沉，听来竟有十分伤痛之感。星风自与沈星辰相识以来，只知他为人沉稳自持，却少有见他这般模样，一怔之下便转过身来。
    但见对方果然双手紧握，面色阴沉，嘴角微有些许抽搐，显然是伤痛到了极点，却又刻意压抑为之。
    更难得的是，莫星风看在眼里，竟然破天荒地心中一软，即刻上前一步：“我不过暂时离开，或者日后有缘，你我尚有重逢的机会……”
    这一句话还未说完，忽觉身子一软，不自觉便倒了下去。
    星风为人向来谨慎，心思计谋从来也都不输于人，却只有在说方才说那一句话时，完完全全的未加防备。
    一次，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