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老街、小弄石墙，飞雨叩檐的声音，深深浅浅地回荡在长街之上。渐入黄昏时分，街上的行人也是颇为稀少，迎面而来的一个书生样子的人，手中撑一把油纸黄伞，慢慢地走着，却被拐角急跑出来的身影撞了个满怀。
    “哎，对不住，对不住。”那行人一面赔着礼，一面拍拍身子抬起头来，“咦，是梅先生啊，您才下了学堂？”
    那书生淡淡点头。
    “这雨也是，说下就下了个没完没了的。”对方抱怨了几句，因为没有带伞，转身又把手高举在头顶上，作势要走，“行，那您路上当心，我也先回去了，咱们改日再聊。”
    “等一下，”那书生却伸手拦住了他，又道：“你家住得远，又没带雨具，不如撑我这把回去吧。”
    那人闻言，面上一喜，却又立刻有些犹豫道：“这……不太好吧。”
    “不妨事，”那书生将纸伞交到对方手里，“我住的很近，过两个街角都到了，你拿去用吧。”
    “哟，那我就不客气了。”对方果然不再推辞，笑着接了过来，“先生真是大好人啊，咱们临安城里的孩子们，能在您的教导下读书识字，可真是天大的福气。”
    “呵呵……”
    那书生轻轻一笑，远远看着对方撑着伞，还是一路小跑着，消失在了街口的拐角，也回过身来，继续沿着方才的方向走着。
    春季的初雨，多是淅淅沥沥的，带着春雨独有的绵细、轻润，纷纷扬扬地散落在地面上，街道两旁的景物也微微蒙上了一层白雾一般，显得隐隐绰绰，稍远些的地方，就会变得朦胧起来。
    由于雨势并不太大，所以那书生没有撑伞，也是不紧不慢地走着，刚拐进自己那条相对僻静些的弄堂口时，不经意的一个抬眼，却看见堂口一间铺子的幡子上，好像隐隐还挂着什么东西。走进了仔细一瞧，才发现是那竹竿的下面，系着一个很不起眼的丝线络子，在细雨中飘飘摇摇地前后摆动着。那书生此刻不由面色一紧，再转眼竟然看见，方才四下无人的地方，竟是隐隐有个人影站立在那里。
    “绝影……”
    见那人影离自己越来越近，那书生不由开口叫出了声来。只等那影子靠得更近一些的时候，才发现虽然远远隔着雨帘看着有几分相似，但这身形却终究还是有些不同的，相较起来，眼下这人的身形略显纤薄了点，而且个子好像也略微矮了一点。
    果然待那人行到切近之时，才看出来，不过是个十六、七岁上下年纪的少年人，一席的素衣裹身，细雨见但见他生得眉清唇薄，周身却是隐隐散着一股子森然之气。尤其是在这渐疏渐密的细雨中，更是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你竟还有脸提起他。”
    那少年一开口，声音虽不低沉，听起来却也别样的让人胆寒。
    “你可是绝影当年，时时提及的那位小兄弟？”那书生定定看了对方半晌，竟也开口问道。
    对方不答，只暗自将藏在袖中的短剑亮了出来，剑锋转而一横，“我找了你，许多年了。”
    那书生见状也不畏惧，只轻叹了一声，“也罢，你要我的性命，本也不算难事。”
    转眼只见那少年手下微微一动，一道银光穿过雨帘，顷刻间就已经点在了书生喉间，说话间就要刺入之时，却听见一旁的一声大喝，电光火石之间，一枚铁镖，也是凭空直向那少年而来，逼得他不得不挥手一个击挡，这样一来，本已闭眼受死的那个书生，也是应声跌在了地上。
    这时，方才出手之人，才显出了身形，一个白衣人影在弄堂的另一端，撑着伞缓缓走了过来。
    行到两人切近之时，莫星风方才见此人衣着华贵，面容却是生的很是亲和，虽说不上是何等俊俏，却是自有一股清华显贵之气。
    “这位先生，你可无事吧？”说话间，便伸手将人搀了起来。
    那书生顺势站起身来，拱手道：“多谢少侠，出手相救。只不过……”目光却还未从莫星风的面上移开。
    “此乃武人本分，先生不必言谢。”对方微微一笑，转而也望着星风道：“这位兄弟，光天化日之下，岂容你肆意行凶，要人性命！”这言语中责备之意也是毫不遮掩。
    莫星风后退一步，暗自握紧手中袖剑，冷冷道：“若是我今日，非要他性命不可呢？”
    那华服少年也不恼，面上依旧带着笑意，“那……今日这闲事，沈某也是管定了！”
    莫星风听得一个冷哼，手下刚要有所动作，却听见那书生高声道了句“且等等”，便暂时停住了脚步，一脸寒霜地看着他。
    只见那书生果然转向华服少年道：“这位少侠，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只不过，我确与这位少年，也些过往是非纠缠，他要我的性命，我也是无话可说。你不必为我，如此执着。”
    “生命可贵，岂容他人肆意取索。”怎料对方也是个执拗的性子，说话间已经将人暗自藏在了身内侧，“先生不要害怕，此一战我未必会输。”言罢，也是将腰间的佩剑一横，一道青锋随着水光倾泻而出，一眼望去便知定那是名剑才有的锋芒。
    两人刚要战在一处之际，又听得那书生出言相阻：“且慢，这位兄弟，可是绝影让你来的？”
    “你说什么？”莫星风微微一愣，却也收了手上动作。
    “他……好不好……”
    “你觉得，他可是会好！？”
    “哎，我也料他必是恨我入骨，所以才只让你来取我性命。”这话中的意思，对方也是显然只听懂了一半，“只是当年，那位尹大人找到我，我……我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我一生庸碌，实在是配他不起。我……”言语间，已是凝噎不已。
    猛然间，方才已经有些渐弱的雨势，居然又大了起来，淙淙地浇在石板路上，溅起阵阵的腾腾白雾。
    “你可知绝影——已死？”随着雨声愈发频密，莫星风的声音却是清晰无比地传进了耳朵里。
    “你说什么！？”对方忽然面色一震，“怎会……”
    莫星风冷笑，“怎么，你想说自己料想不到吗？”
    “我……”那书生对上他投来的凌厉目光，不由一个冷战，脚下一软，竟是再次跪倒在地上，口中不断叫着‘绝影’的名字，声调凄凉哀婉。
    一旁的华服公子见此状，也是愣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只待地上那人哭了个够本儿，便见莫星风挥手，将袖中利剑铛啷一声，抛在了他面前，只道：“你心中若尚有半点愧疚，就去下面向他赔罪吧。”
    那书生猛地抬起头看了莫星风一眼，犹豫了片刻，又哆哆嗦嗦地将那短剑拾了起来，握在手中，却是左右摇摆地怎么样也不敢反刺下去，最后竟是被逼的‘哇’地一下，放声哭了出来。跪着朝前扑了几步，一把将莫星风的小腿抱紧了，只管叫着‘饶命’，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斯文表象。
    星风哪里肯听他这些，抬脚便将人踹了开来，又伸手揪着对方的发冠，逼着他与自己对视，“你怕死？”
    “不，不……”那人已然是言语混乱，只一味地摇着头，转眼又想伸手去求身边的另一个人，“少侠，少侠，你救救我，救我！”
    那华服少年眉头紧锁，一脸的犹豫尴尬之色，又不好声言放手不管，一来二去之间，竟也像是拿不定主意一般，把目光落在了莫星风身上，且看他想要如何动作。
    怎料莫星风揪着那书生看了半晌，竟然用力往前一个丢手，俯身将落在地上的兵刃拾了起来，在袖间处擦了擦，眼见着要收剑入袖之时，却手下一个翻转，剑锋直朝那书生面上袭去，顷刻后便听见对方凄厉的一声惨叫，掩面抱头地开始在地上翻滚起来，脸上不断的又鲜血留下，又马上被落下的雨水冲淡了。
    “这一剑，不要你性命——黄泉路上，我不想哥哥看见你这副样子，平白脏了他轮回的路。”
    手起刀落之后，莫星风刚想展身离开，方才一直沉默不语的华服公子，见状忙一个闪身就挡在了他前面，只是拦住人之后，眼风相交之际，却又有些不知下面该如何应对。
    “你是，还想要管这等闲事不成？”莫星风收住腿脚，瞥了一眼还在地上挣扎哀嚎的书生，盯着那少年问道。
    “…………”
    那少年也知有些尴尬，再听着那耳边不断传来的痛苦之声，转眼间一个犹豫，再回过神来，竟发现已经不见了星风的踪迹。
    这一晚，临安城中细雨如烟，白梅巷口一位刚下了学堂的教书先生，在弄堂口不幸遇袭，伤了双目，因为当时路上鲜有行人经过，也没人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位梅先生事后，也像是不愿提及，只说自己骤然面上就受了这一刀，根本没有看清来人的样貌，也就无从找起了。
    只听发现梅先生的邻居提起，当时他人倒在血泊之中，手中还握着一个样子颇为精巧的丝线络子，好像还是嵌了金线的，不知是不是哪家姑娘送了与他的，可惜这双目一盲，也没有人敢再向他问起…………
    试问闲愁都几许？
    一川烟草
    满城飞絮
    梅子黄时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