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命归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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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归属
昨夜父亲喝多了酒早已在我身边呼呼大睡,我却睡意全无,因为我在倾听一个生命的最后讲述。
不知何时似乎是一年多前吧,院子里突然出现了一只病恹恹的黄狗,它瘦得根根肋骨凸出,显然是长期营养不良造成的。它已命不久矣,恐怕是在找一个心仪的的地方,它在那可以安安静静地看最后一缕夕阳。小区院子成长方形,中间恰好有一大一小的两个也成长方形的花园,这样道路就变成一个八字形;小区车很多呀,又在花园中间停满了车,这样,道路又变成了零字形。我们前面那栋楼修建时坐北朝南,东面顺着一条小径,修成后便砌了齐人高的砖墙上面再摞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堵了这条路,这条路紧挨一楼的住户,平常那户人家总是紧紧关窗的;小时候那里算得上是小区最最神秘最最隐蔽的地方了,我们的好多游戏都在那里进行,但总有些人看那里没人大小便都在那进行,渐渐地我已好久没去那里……
黄狗仍在院子里走着,路过的人们不住感叹生命苦短,忽然有位老妇人走到了黄狗面前,它真的快要死了,竟没力气躲开它平常一看见就跑开的人,老妇人蹲下身子,从长长的袖子里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黄狗,她的抚摸很是仔细,黄狗浑身不整的毛发竟被抚得整齐,狗儿也趁势背靠着地,漏出肚皮等待爱抚。老妇人倏忽地从手提的竹篮里摸出一个肉包子递到狗儿的嘴前,它出于本性一口叼着嘴前的食物跑出两三步,随后狼吞虎咽起来,看得出来,它的身体由于几天没怎样吃像样的东西而虚弱。很快包子消失不见,这一食物似乎激发了它活下去的欲望,它竟在老妇人面前两腿站地伸出爪子索要食物,于是竹篮渐渐地空了,而黄狗却起死回生。老妇人转身离开,透过窗子我认出了她,她与我住在同一单元,只不过她在一楼我在六楼;她一生坎坷,丈夫去世多年,儿子是孝敬,便接她来城里居住,于是她与儿子一家生活在一起;我家与她家关系不错,母亲与她相见常常在楼道逗留半天,我与她的孙子又同路上学,当回次老家带些新鲜的杏呀梨呀也不忘给我们一些……
黄狗认定了这个救命恩人,跟在老妇人身后久久不离……从此,黄狗在小区定居下来,一楼老妇人总在吃饭过后拿一些剩饭喂给黄狗,有时孙子也去商店买些火腿肠给它,而它晚上睡在前面楼的角落上,盖一层三色条纹的旧油布,算是它的家当了。尔后院子又有一人喂它,这人新近搬到我们小区,总拄着类似于拐杖的方形铁架子,白天总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休息的时候会拿些食物喂紧随的黄狗。有这样的照顾,黄狗很快强健起来,渐渐地为小区其他住户所知。
喂狗的两个人爱在院中散步,黄狗也爱跟着他们散步,于是这一人一狗总能被看见绕着零字形路走来走去;院中的小孩子尤其爱狗,等到人走累了,狗也停了下来,他们便上前摸摸狗的额头,摸摸狗的脊背,狗也认识他们,对他们没有丝毫的不快;院中停坐的人们有时聊聊这只狗的身世,有人说它是从哪跑来的,“你看那浑身黄得透彻的毛发,肯定之前受到极好的待遇”,甚至有人摆出了神灵这一套,“老天爷看咱们院里没狗,就像农村大院里没狗看门,那怎么行,于是派它来吓吓深夜来没安好心的小偷小摸”。这倒有几分道理,晚上尤其十点以后,总会听到一两声狗叫,人们一看,竟有个人在一辆车前望来望去……于是它愈加讨人喜欢,但这却是它厄运的开始。
一夜大概是零点吧,我睡得正迷迷蒙蒙,黄狗的狂吠开始,渐渐地所有人家陆陆续续亮起了灯。有人外出查看,但一无所获,可黄狗却越叫越厉害,丝毫没停止的意思。那时正是一天中最静的时刻,狗叫声显得格外得响。我听见窗子敞开时刺啦的声音,接着便是“那狗疯了,赶紧弄出去”的一声,狗似乎正憋屈,听到这一声后抗议的叫声更大了。那时我也很愤怒,因为它打扰了我一个小时的睡眠,这时楼道门响了,是老妇人,她抱起这只犯众怒的狗进了家,狗的叫声便消失……人们大多认为那晚那狗犯了神经或是发了情,虽允许它接着住在小区,但对它的态度有明显的冷淡。
黄狗似乎不解人们怎么不理它,瞪着有神的双眼望着路过的人们。
它的厄运完全到来的那天我在学校上课,回来后发现黄狗的失踪,急忙去问老妇人,听她说早上一人领着两三岁的孩子,孩子被狗一口咬到了小腿,急忙送到医院打什么预防针,孩子父亲是个蛮横人,必须找这只狗算账。这一做法得到小区物业上人的迎合,因为有时他们在院子里搞些人们不知情的“建筑”时,这狗就张口大叫,便引来了老妇人一家的支持,老妇人的儿子是个正直但粗鲁的人,他便急忙制止物业这一行径,他看不惯物业的贪婪,也看不惯物业私做主张不用电厂的废气供暖。但那天家里只剩老妇人一个,一群人要带走狗,她出面阻拦,但那群人根本没有一句解释就拉走了狗……可怜的狗儿啊,或许被扔到哪个荒郊野外,或许直接被勒死扔到哪个垃圾场,此后好久,我没见它。
有时我会望望窗外,期盼看到狗儿回来,“它要能回来,我也会每天喂它好多好多食物,绝对不会让它当什么保安”,我总觉得它没有离开,它仍旧躲在院子的那个隐蔽处,与我有同样感觉的还有院子的门卫,他每天时不时地握着一根长满刺的棒子,在黄狗昔日的住处戳戳,有次我看到他直接将半块砖头随手扔向那三色条纹的油布,嘴里还哼着秦腔的调子。还好狗儿还没有回来……
过去了好几个月,我重新看到了那只狗。
那是我与母亲买过菜回来,在楼道门口,一只黄狗依偎在老妇人的身旁,我盯着它看,双眼下随着泪痕结了厚厚的眼翳,但可以确定它就是原来的那只。这几个月它变得又如初来时那样虚弱,毛发变得粗糙,原本透彻的黄色不再。我上前去抚摸,它紧张地立起身子并向前倾,但却没有跑走,大概它还认识我。我发现它的身后添了一道一寸长的伤疤,伤口刚刚化脓不久,我没再抚摸,担心伤口又会裂开。我想它久久找家,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又回到了这里,不管怎样,回来就好。
但有时我会想,它真不该回来,说不定当只流浪狗会活得更自由更长久些,再遇到一位伴侣,幸福了结一生。可它确实回来了。
我平时素有观看小孩子玩耍的习惯,一天有三个孩子个个捏着把玩具枪,不怀好意地盯着隐蔽处的黄狗,枪口就在它身旁啊,可它不知道跑,或许还等着抚摸呢,随着孩子口中“啪”的一声,子弹狠狠地飞向了它,狗儿“呜咽”一声,立即跳将起来跑,可它被堵在了那里,孩子们一边填装子弹一边还在欢喜地欢呼。天哪,那可是之前爱它摸它的孩子啊。此刻有人开窗大喊制止,是那个拄拐的人,这场虐待终于结束。我深深地看在了眼中,“他们毕竟是懵懂无知的孩子,懂事的不会这样的”。我犹豫它该不该继续流浪,不过狗儿没想着离开,人世的冷暖它都看在眼里,但总有一个老妇人、一个拄拐的男人、或许还有一个十五的男孩值得它的留恋。
自从它一回来,物业上连同那些厌狗的住户不时地找它的麻烦。前几天事情闹得很大,一个年纪偏大的男人找来了物业,物业一来就来三个人,男子说他被狗咬到了,要求物业将狗带走;老妇人的儿子极力阻止,
“你说它咬你哪了,你不去打它踢它它会咬你?”
“那狗就是咬了我,今天一定要收拾了这畜生!”男子恶狠狠地叫嚷道,手还向害怕得躲在老妇人身后的狗儿作着威胁的手势。
“它就一个畜生嘛碍你什么事了,你让它睡在这不行吗,又不用你来喂。”
“我就不想让它在这,怎么着吧。”
妇人儿子被激怒了,“我看你跟个畜生一样。”
男子也还以颜色,“你跟个畜生一样,一条狗值多少钱。”
这时又有一中年妇女走来帮助男子,“赶紧找个人把狗打死去,吓得人就不敢走,每次我领娃娃都小心的,赶紧寻人把狗打死去!”
老妇人儿子气得说不出话来,但并没有丝毫妥协……老妇人一家在小区里有些地位,物业自然不敢随意动狗。双方都作了妥协,狗可以留下来,但必须用粗绳牢牢拴在一个人不去的地方,于是那个隐蔽处成了狗儿的新家,也是它最终的丧命之地。
昨天又发生了一起争吵,离小区不远处有一家英语补习班,应该是那里的小学生不知深浅放学后来欺负黄狗,它被重重的绳子禁锢得无法奋起抵抗,但据说爪子抠中了一孩子的腿,孩子又哭着找来了家长,物业又来好多人……我真的不懂,为什么好多人眼里容不下那狗呢?为什么千方百计地想让它消失呢?仅仅因为那狗有时会在夜里大叫?仅仅因为那狗有时会咬人抓人?还或是更深的原因?
我家乡这边狗很多,流浪狗随处可见。老家每家每户都养狗,祖母一人生活,陪伴她始终的是只看门狗。每当父亲接她上城过节时,通常离开三五天,临走时只是将盛狗食的碗子舀满,竟连水都忘记给,而那些至多够吃一天,其他日子怎么办呢?或许我涉世未深,但我知道,大多数人们对狗也好猫也好大自然也好只认为这些只是人类的玩物,辛辛苦苦养它们只作消遣;我们要知道,造物主创造人类之前已有它们的足迹,一切生命都有值得其他生命尊重的权利。
昨天是我最后一次见那黄狗,夜晚迷蒙之间做了一场梦:我清清楚楚听见了狗儿嘶哑的叫声,嘶哑的喘息声,它被人用拴它的绳子紧紧勒住了脖颈,之后越来越紧,狗儿开始口吐白沫,用一双眼紧紧盯着那个人,它仍在喘息,那声音很痛很痛,越来越微弱,它喘不上气了……而这些都在天黑得不能再黑的情况下进行,那样弱的临死之语没引起老妇人的注意,没引起拄拐男人的注意,也只是靠托梦告诉了我一个生命的归属……
这只是一场梦,但梦醒后,一切依旧,唯独不见那狗,也听不见那狗的叫声,更不见喂狗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