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思旧问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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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想什么?”叶之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卿辞雪回身,伸手接过酒壶,饮了一口。
“相留醉的味道,总是好的……”
顿了顿,便将方才与沈欺霜的说话,讲了出来。
“哼,不愧是沈家大小姐。沈文轩胸无城府,倒是有她会计划筹谋,她笃定了你无处可去,也深知你平日为人心性,定会将御剑门大小事务料理妥当,她夫君便可放心无忧地做他的门主。他们夫妇一个忘恩,一个无义,倒是般配。”叶之行向来沉稳守礼,此番言语算得上是极难得的失态了。
卿辞雪摇头:“她说得确实不错,堂堂御剑门怎会要一个武功尽失的掌门。”
“阿雪……”
“师傅待我有再生之恩,风波亭一战,我也从未后悔。”卿辞雪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失了便是失了,至于是何种状况之下,又何必计较。”
当年风波亭一站,他三位师兄以多打少,本就是件很不光彩的事情,江湖中人尤其重视名誉道义,所以御剑门此事,一直为同道中人愤慨不齿。虽然有不少人很是敬佩御剑门这位四弟子的为人,只是那些称赞嘉许,终究是旁人言语二三,虚名而已,说到底也着实无甚用处。
叶之行接任绿柳山庄也颇有些年月了,其中的无奈悲凉,自然也能体会。一阵摇头轻叹之后,突然把声音压得极低,皱眉问道:“阿雪……你是否还在怨我当年娶亲之事。”
此话一出,两人皆是沉默不语。
许久之后,还是叶之行先叹了一声:“我当年,并非刻意隐瞒。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而已,没想到却让旁人抢先传了闲话。没想到,御剑门清理门户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肯告知于我。不然,我绝不会让你一人前去……”
“阿雪……你是否还在怨我?”
五年前,绿柳山庄少主迎娶孟家千金,轰动一时,江湖上数得上名号的,谁人没有前来道贺。唯有与绿柳山庄向来交好的御剑门,竟无一人前来,最后只有家丁送来一个锦盒,里面一张贺贴,上面的字迹十分秀丽端正: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谁共我,醉明月?
回首万里,故人长绝。”
还有串碧玉双鱼的玉佩,却是仅有一块的。
同年当日,江湖上还有另一件大事——便是风波亭外,御剑门同门四人的师门决战。
“当日师兄背叛师门,也就是瞬息之际,我替师父他老人家清理门户,是御剑门本门之事,旁人也不好插手。”
“你这番客套生分的说词,还不是在生气吗?”叶之行再叹:“阿雪……绿柳山庄与御剑门素有往来,你我也算得上自幼相识,情分本就分外不同,你若早日与我言语,我纵然大婚在即,又岂会袖手旁观。你当日重伤,我便是即刻赶来了御剑门,怎奈那沈欺霜夫妇推辞说你在闭关养伤,不肯让我见你。我婚后不久,父亲让我接任了绿柳山庄,山庄事物繁忙,你又闭在这里不肯出来,至今才有你我相见之日,还要把这心结留到几时?”
见卿辞雪还是闭口不答,叶之行忽然伸手,轻轻夺过他手中的“相留醉”,哑声喃喃重复道:“回首万里,故人长绝。故人长绝……阿雪,你真当你我兄弟情义,就此长绝了吗?”
卿辞雪即刻亮声道:“你怎会这样想?!你我情义,从未断绝!”
抬眼望着叶之行,神色十二分之认真,继续道:“我当日将这阕《贺新郎》送你,本意是贺你新婚大喜,也是有些担心,不日与三位师兄的决战。言辞不免无意感伤了些……此事毕竟确是御剑门内事,纵然你我交情匪浅,但以你的身份,一旦出手助我,难免会让绿柳山庄蒙上不白恶名。我怎能与你提及,我当时心里烦闷,也不知他日生死如何,想到是送你的东西,就写了下来,怎料会让你介怀至今。我若是记恨你,又怎会听说你要来,便从别院回来,与你相见。”
叶之行的眼神也热血起来,举手止住了卿辞雪的说话。“当年之事,无需再多言其他。阿雪,我只问你,你待我之心,是否从未变过?”
“当然不曾!”
“好,那你就将此物,收了回去。”
说着便将腰间的玉佩解下,递了过去——正是那碧玉双鱼。
卿辞雪正伸手去接,眼神却刚落在那玉佩上,暗了下来:“你曾说过,这碧玉双鱼配上银光剑才是相得益彰的。如今……”说着,便将身侧的银光剑紧了紧,却始终没有接过那碧玉双鱼。
忽然,叶之行却将玉佩拍在卿辞雪手上,厉声道:“拿回去,这样自怨自艾的样子,怎会是我叶之行相识的卿辞雪!阿雪,江湖广陌,定会有方法助你恢复内功修为,愚兄也当全力为你寻之!”
虽为寻常宽慰言辞,听在卿辞雪心里,却是眼睛豁然一亮,脸上慢慢漾起了一层灰白光华,沉郁中带一种异样的灿烂。接过碧玉双鱼,纵身几个起落,便来到了院中,他内功虽然去了大半,但所剩的施展一小段轻功总是无妨。
此时节,正是夜凉如水、朗月繁星,好不清冽沁人。
“大哥可愿再见识一次“海棠花落”?”
他年某日,也似今日夜初,一棵高大海棠树,正是盛开时节,落英纷纷恰如如入夜飞雪。
“阿雪,你的剑法里,最有意思的便是这套海棠花落了。”
“为何?”
“你使这套剑法时,不像平时的你。知道吗,你只有在使这套剑法的时候,才最像个剑客。”
说话的少年如今已近而立,俨然成为执掌一庄之主。往事悠悠,却依然历历在目,无人忘却。
“好!”叶之行大笑出声,施展身法,一跃便也到了屋外。
银光剑出鞘,一道灰白光芒似要将夜空一分为二,正是“海棠花落”的起手式。
银光剑与众不同,剑刃并不似寻常宝剑锋芒胜雪,而是颇有些灰白暗淡之色,此时挥洒而出,剑身光芒吞吐不定,晦暗剑芒流转周身,周遭如陷纷纷落英之中。
再看卿辞雪却使得优雅流畅一如行云流水一般,剑光流转,小院是在如此月夜星辉之下,硬生似要撒满海棠落木。
叶之行也不由点头赞了句:“好剑法!”
忽然,剑招突变,银光剑刃翻转,灰白锋芒雀跃不定,剑锋陡然长了三分,剑气蓄势待发。那锋芒映入眼中,显得卿辞雪的一双亮眸灿若电火,又始终清明不减。
叶之行却已了然“海棠花落”使到此时,卿辞雪是想将内力注于剑内,好让银光剑与此套剑法合为一体,身形忽然而起,衣襟偏偏如凤舞九天,手上兵器一展如若流星划破天宇,起落之间迅捷无比,当真当得起“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的气势。
漫天飞絮被一斩而逝,叶之行右手的玉箫仅触到了卿辞雪肩头,随即便收了回去。奈何“海棠花落”易放难收,此刻叶之行就在前方,卿辞雪欲卸去这一招式,便不可向前使力,这样一来,银光剑锋硬生生便是一转,先前蓄力已是勉强,这下生硬再转,只觉胸中血气翻腾,喉头泛起一阵咸腥。就在此时,一只手贴上他的后背,一股柔和浑厚的劲力缓缓传来,绵远不断。
“宁心定气。”
叶之行与卿辞雪所习的内功,均为玄门正宗,这番有了他相助,气息算是慢慢调整了回来。
卿辞雪起身,吞吐尴尬道:“我……”眼中的那一丝忧伤,确是掩盖不住。
叶之行却是淡然一笑,举头望道:“朗月繁星,好一番意境!若是无人对饮,其不辜负了。”
言罢,拉起卿辞雪,骤然起身,未见他如何动作,身形一展便带他到了一间大房屋顶,如此轻功身法,江湖上实是鲜有人可比肩。
两人在月下畅聊,对饮了几杯后,忽而听见敲铜锣似的男声,正是沈文轩在大声说话,二人这才发觉,许是正坐在沈氏夫妇的正房屋顶,便都不由侧耳细听起来。
“亏他有脸回来!哼,不是硬气得很吗?走的时候,一副英雄好汉的气魄。怎么,现在又要回到我这里讨饭!!!”
沈欺霜忍不住,小声道:“你小声点,叫人听见。”
“听见最好!”沈文轩毫无顾忌,这声音若是从主厅传来,估计整个宅子都能听见了。“仗着老爷子宠他,就真当自己是公子了,不过是条捡回来的野狗,几辈子修来的那点子福气早就用光了!!你们父女护着他,连个姓叶的外人也要帮衬着他,我偏不吃这套!!!御剑门欠了他,我易文轩可没有欠他,这些年若不是我上下打理着,沈家早就垮了。”沈文轩原本姓易,入赘到沈家后虽然改了姓氏,私下无人之时却总还是不愿说是姓沈。这些年尤其越甚。
“沈文轩!!”沈欺霜的声音暮然尖了:“父亲尸骨未寒,你竟然在这里说这样的话!!御剑门有我在,还轮不到你来做主!”
话音未落,一记耳光声猛然撞进耳膜。
片刻后,沈欺霜凄厉的哭声像箭一样射向屋顶,听得人心里发寒,“你打我?沈文轩,你敢这样对我,你这个丧良心的,好!你打死我算了,”
沈文轩也不示弱:“泼妇!我当年真是瞎了眼,到了你们沈家,我对你已经忍让够了,敢再这样胡搅蛮缠,别怪大爷把你,跟那个什么雪的小白脸一起扫地出门!”
沈欺霜是老门主的独生女,向来是众星捧月一般,被这样不留半点颜面地羞辱斥骂,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沈文轩!你不是人!”
“你觉得谁像人,那个小白脸?要去尽管去,大爷绝不拦着,趁早跟着他一起滚蛋!”
“你不要脸!!”
沈文轩回讥道:“是,我不是人!我不要脸!你嫁个男人不是人,自己很有脸吗?”
沈欺霜哇地叫了父亲一声,便开始大哭了起来,随着哭声越来越大,房间里便渐渐没了其他声响,不知沈文轩是否已然离开了。
沈氏夫妇的这一通发作,一点不留地被叶之行他们听到,卿辞雪羞愤得浑身一阵乱颤,抖着嗓子道:“他……他平日不似这般的,许是……许是今晚多吃了些酒……”
“平日?”叶之行眼角一抽,容不得卿辞雪再说什么,摆手道:“不必说了,你是我叶之行的兄弟,大哥怎能让你在受沈家这样的闲气!”
“我虽内功失了大半,但还不至于任人鱼肉。大哥不必费心,何况为了沈文轩那等小人,实在不值。”卿辞雪却反截住叶之行的说话,他向来心高气傲,从不愿人前示弱。
叶之行傲然一笑,似乎已经了然他的心思,“大哥会处理好的,放心。”
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凛然之意。
“阿雪,我方才那句言语,并非事后愧疚。”忽而话锋一转,直直望着卿辞雪正色道:“我若早知风波亭之事,定会助你,与新婚之时无意。”
卿辞雪不料他忽作这番言辞,一时间竟不知作何言语。
“你可还记得,当年你我二人对江湖恩怨的一番言论。”
少时年幼,这些江湖后生最喜爱的聚在一起,构想规划着自己心中的江湖,各抒已见,说得好不热闹。
叶之行比卿辞雪年长七岁,两人又私交甚好,所以时时会有不同看法。
“阿雪,人在江湖有一方立锥之地,最是要紧。今日仇家,他日盟友,不是善变,是江湖规矩。”
“太过虚伪……”
“哈哈哈,没有人前这份虚伪,又怎能在人后活得切实?”
那时的少年,已经在记忆中氤氲了面目,只依稀见得,那人笑语时,眼底深藏的锋芒,隐隐冷如利刃。
叶之行继续道:“只要立足于江湖之上,便终做不到洒脱无忌、独断我行,各中的牵绊纷戈,不由自已不胜枚举,我身在红尘,又怎能免俗。我一人的生死荣辱,叶之行从未在意分毫,只是绿柳山庄却是承受不起。
阿雪,叶之行生平,只得你一个知己……纵然抵不过绿柳山庄的份量,却也绝比我叶某人的身家性命重要许多。”
“大哥……”
清风掠过,叶之行的声音,低沉却分明:“再给大哥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