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命的念头让卡桑德拉清醒到了最后一刻，她用劲所有的力气，扯开颈部的黑雾，眼睛挣得通红。
    “我不想死！”
    她怒号，通红的双眼兀地变成黑色，透出幽幽的、骇人的光。黑雾恰就被这目光所慑，听话地蜷成一团，“嗖”的一声遁入地里去了。
    卡桑德拉倒在泥地上，大口大口地喘，四肢无力瘫软地撑开。因惊吓而苍白的脸，像死尸一样，没有一丝血气。
    刚才那些，到底是什么东西？它们为什么想把她拽进屋里？索多尔镜中的片段，已经成为事实了吧？她的脑子懵懵的，灰色的眼睛望着阴暗密不透风的树顶，脖颈被勒的触感还在。
    “没事了？”
    卡桑德拉听到声音，像又被什么掐住似的，身子猛地一弹，坐在泥地上，眼睛睁得老大老大的。
    “那就是没事了”，奥兰多无声无息地走到她面前，半弯着腰，“怎么又是这副模样？”
    卡桑德拉倔强地闷头，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巴，“刚才你看到了？”
    “你惊恐害怕的样子吗？嗯，看到了。”
    果然，奥兰多就是能挑着她不服气的地方，挤出她的话。她愣怔，想沉默了事。这样一个翩翩美少年，在她心目中，不是像丹尼尔那样儒雅刻板，就该和约瑟芬一样空灵缥缈。可神秘深邃的模样有了，说出来的话却不中听。
    卡桑德拉绕过身旁的美少年，循着回去的路，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她拙涩，却喜欢逞强。被奥兰多看到那么狼狈的一幕，她自然习惯地选择去躲。就像以前在灰色地带，明明她只要开口，许多事就不会那么痛苦。心里却咽不下，宁愿自己承担所有，也不想忍受别人怪异的目光。
    “你确定能自己走回去？”
    “真的不要帮忙？”
    “真的？”
    奥兰多慢腾腾地跟在后面，并不打算追上来，“走那么快干吗？”
    “晚餐时间早就过了，你还要急着回去？”
    她气势冲冲地走了一段，忽然焉了似的停下来，含恨地咬唇，不甘心地小声咕哝：“我…崴到脚了。”
    “噢”，奥兰多刻意忍着不笑，一本正经地走到前面，半蹲着：“这下知道了？”
    卡桑德拉怯在原地，缩紧手臂看着他。奥兰多被她那怀疑的眼神逗得一笑，“你以为我要背你？”
    卡桑德拉脸一黑，别扭地瞥他一眼，“才不是。”虽然他刚刚半蹲时，她真的有这么想过。可她要承认了，他说不定会更得意。不行，她之前才被他愚弄过，她……
    “唉？什么？”身子猛地被人抬起来，奥兰多似笑非笑地低头，两个人的鼻尖近的几乎碰到，“你做什么？”
    “抱你。”
    “放我下来。”
    “放你下来我们得到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去？”
    “我可以自己慢慢地走。”
    奥兰多瞧着她，她心虚地脸红了，结结巴巴地，再也不敢说话。
    这是她长到这个年纪，头一次和陌生的男子这样亲密的接触。也许，也不算陌生？卡桑德拉蜷在奥兰多怀里，偷偷瞄他一眼，彼此说过几句话，应该能算认识了？可就算认识，也没有熟到第二次见面，就把别人给抱起来的程度吧。她从小被外婆抚养，之后又被收养，那儿除了做主的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其余的全都是妇人姑娘。她背都没被背过，更何况是被人这样抱着。
    “你很怕我？”
    卡桑德拉弱弱地摇头。
    “你讨厌我？”
    她想想，喏喏地说了个“不”字。
    她只是觉得欠了他人情，心里不是滋味。说来也奇怪，她两次走进森林，都遇到了他。要说巧，那也太巧了。他要不是跟踪她，就是有事没事都赖在这里四处转悠。可再仔细想想，他作为夜视者，不留在格莱屋，却总往这儿跑，不是更奇怪？
    “在想什么？”
    卡桑德拉那点小心思像被他给看穿似的，她扭扭妮妮地否认，又觉得不甘心，追着问道：“刚才，你有没有看见那些黑色的烟雾？”
    奥兰多微微侧头，目光严肃，“嗯。”
    “那你知道它们是什么东西吗？”
    他转回去，沉默片刻，“不知道。”
    不知道就不知道，干嘛非得弄得神秘兮兮的，让她白白期待了会儿。奥兰多像又听见了她的碎碎念，接着说：“不过，它们似乎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看样子应该是从地下钻出来的。”
    卡桑德拉不禁打了个冷颤，“你的意思是……”
    “因为你刚才鲁莽地想闯进木屋，惊动了木屋的主人，它们才会出现。”
    “木屋的主人？”卡桑德拉思索刚才发生的一切，如果刚才那些黑雾真的像奥兰多所说，是从地下钻出来的，那木屋的主人是不是也……
    她越想越怕，浑身一悚，后背已经湿了一层冷汗。
    “下次别乱来。”
    奥兰多教育似的语气，让卡桑德拉忽然觉得自己真像个鲁莽的、犯了错的孩子，羞愧地埋下头，“其实我就是好奇，要不是上次你的故事只说了开头，我也不会像刚才那样到处乱闯。”
    她故意抬高声音，问他：“关于那个故事，我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等哪天，你没被我抱着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卡桑德拉恹恹地闭嘴，扭头，泥上都是他的脚印子，串了一路，绵长绵长的。她对他并不了解，甚至只知道他的名字。除了约瑟芬能钓着她掏出心里的话，就只有他，能蛊惑她开口。
    第一次，她以为是偶然。第二次，她开始相信。奥兰多身上独特的魅力，对她来说有种致命的吸引。
    走出森林时，她温吞地在他怀里道谢：“这次多亏了你，走了这么长一段路，辛苦了。”
    奥兰多没理她，继续抱着她，踱进里兰耀眼的阳光下。她一见他没有想放她下来的意思，像明白什么似的，害羞地把脸躲在他胸前。学院里虽然人不多，可被看见她和他一起出现，总是不好的。
    “你放心，你住的地方那么偏僻，没人看得见。”
    卡桑德拉一咽，他怎么又知道她在想什么，难道他不仅能在黑暗中看得清楚，还能把人心也读透了不成？她已然忘了替自己辩驳，处在被他读透的危机感里，焦虑不安地思考。
    他惨白的肌肤，像从没被阳光照过似的。血管没在里面，丝毫看不出脉络。被他抱着，身体冰冰凉凉的，好像他的肌肤，根本就没什么温度一样。
    他的脖颈、手腕，白皙细嫩，连一道伤痕也没有。就算从西南草原来，这样的肌肤质地，都快胜过里兰的贵族了。而且，他吃得也古怪，一杯红酒一盘青椒猪血，还特意把青椒都挑出来，只吃盘里的血片。
    所以他才会这么白？
    可卡桑德拉总觉得，奥兰多的白，和寻常人还是不同。既不是贵族特意调理出的那种精致的白；也不是她在灰色地带见过的，因为长期躲在黑暗中，那种凄厉的白。他的白，是从骨髓里透出来的。
    她想戳戳，他是不是真的。
    奥兰多的反应很激烈，蓦地偏头，“做什么？”
    卡桑德拉畏怯地缩回手，“没什么，只是好奇。”
    “好奇什么？”
    “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
    奥兰多缓缓地走着，余光瞟向她，“难道我还能是假的？”
    她被他问得没了脾气，“当然不是，可我就觉得，如果换作是我，抱着别人在这样的阳光下走了这么久，早就热得满头是汗。可你非但没冒一滴汗，体温还那么低。”
    奥兰多几乎马上回答：“西南草原干燥寒冷，体温偏低很正常。”
    也对，卡桑德拉后知后觉地又问道：“那你喜欢森林吗？”
    “我讨厌森林。”
    她瘪嘴，“既然讨厌，怎么两次都能在那儿遇到你？明明应该留在格莱屋好好训练的。”
    奥兰多又没理她，默默地走了几步，推开那道吱吱呀呀的铁闸门，把她稳稳地放在地上，“到了。”
    “唔，嗯，谢谢。”
    他凝着卡桑德拉身后的屋子看了好一会儿，“我回格莱屋了。”
    他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望她，说：“你放心，我去森林只是因为适应那里的环境是训练的一部分。”他摆手，穿过打开的铁闸门，“下次还想去冒险，记得叫我，不然真没人来救你了。”
    铁闸门斑驳的雕纹挡住清俊的身影，她还想说什么，却噎在原地。
    似乎，她已经对他说了太多了。
    一旁的木门悄悄地推开，丹尼尔探出头，看见卡桑德拉就站在门前，有些兴奋地说：“你回来了，我想刚才推门的应该是你。能等会儿吗？我有东西想递给你。”
    卡桑德拉愣惶惶地“嗯”了一声，丹尼尔快步进去，又快步溜出来，手里拎着一个闪亮的盒子，递到她面前，“这个，你拿着吧。”
    她费解地看着这个精致的赤金盒子，“这是？”
    “这是刚才露易丝给我的。她烘焙了些点心，嚷着让我一定要吃完。我又偏偏不喜欢甜的东西，留在我那儿实在太浪费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就收下吧。”
    卡桑德拉注视着那双碧蓝的眼睛，“果然，昨天我门棱上那盒点心，也是你留的吧？”
    丹尼尔尴尬地笑，“那个时候你不在，我就只能把它留在那里了。”
    “谢谢你。”卡桑德拉嘴角绽出一朵浅浅的笑涡，可丹尼尔是贵族啊，这个事实沉甸甸地压了过来，她无奈地收敛笑涡，眉间添了一分恭敬，“这是我的荣幸。”
    丹尼尔的眼底淌过悲伤，“卡桑德拉，我不希望我们之间的友谊受到身份地位的约束，我不希望你把我当成贵族看待，我们明明可以是相互扶持的同伴，为什么非要划出一道那么明显的界线。”
    她躲掉丹尼尔的目光，低着头，不知道怎么说。
    “并不是所有的贵族都是那样，我从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就想给你留下这种印象。我不明白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你一直对我保持戒心，我觉得……”丹尼尔皱着眉，金色的刘海散在眉边，失了璀璨。
    卡桑德拉早该想到，丹尼尔敏感细腻，如果她刻意保持两人的距离，迟早会被他察觉。可他有他的苦恼，她有她的无奈，许多东西从一出生就已经注定。
    “我并不是要强迫你”，丹尼尔看她露出失落的神情，着急地解释：“我只是不喜欢我们这样的相处方式。”
    卡桑德拉有些愧疚，这种愧疚令她主动接过丹尼尔的盒子。翻开盒盖，咬了一口随手捏来的点心。
    “我知道了”，她嚼了几下，抬手擦嘴，手背扬出一股浓浓的奶油味儿，还掺着花香，对丹尼尔认真地说：“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