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大梦十年 大梦十年:【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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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27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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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年。
春寒料峭,外使进城,车马浩荡,雨雪霏霏。
薛琳琅久居府宅,对外界之事知之甚少。天寒地冻,他不知为何游荡到宅院内。
院门高墙难掩屋外的喧嚣,薛琳琅推开门,一队车马从他府前经过。
薛琳琅只觉得眼熟,随口问了一句旁人。
“何事如此阵仗?”
“新国号头一年,说是西域来的外使前来朝贺。”
薛琳琅像是被刺骨风雪灌了全身,说不清是喜是悲。
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顾长楼回来了。
薛琳琅跌跌撞撞赶往外使府。
那人披着白绒雪衣,发如墨海倾泻在腰间。薛琳琅看着那抹熟悉的身影,心中酸楚,如鲠在喉。
两人之间不过一丈之远,却仿佛已经阔别三生。
“顾长楼!”
那人正迈上台阶,听到喊声,脚步微滞。
徐徐转生,却是一张陌生面孔。
薛琳琅惊讶不已,眼前这个外使节不是顾长楼。
“你是何人?”
薛琳琅瞬也不瞬。
“我找顾长楼。”
面前这人饶有兴趣地侧了侧头。
“我就是。”
薛琳琅一时发懵,半晌才轻蔑笑道:“你当我没见过西域外使顾长楼吗?他可比你长得好看多了……”
“看来阁下不知……”
对方语气渐冷,薛琳琅听得仔细。
“我西域外使生来便要兼任国教教主一职,历代教主,每一个都叫顾长楼。”
薛琳琅一脸木然,无言以对。
见薛琳琅似是无话要问,新外使便顾自进了外使府。
“等等!”薛琳琅快步上前拦在那人身前:“我要找的是去年住在这里的顾长楼。”
新外使勾了勾唇角:“西域外使一朝只有一个,不到身死是不会出现第二个外使的。阁下要找的那位,已经不在了。你就算搜遍整个西域,也只有在下一个顾长楼。”
似是被雷电劈中,薛琳琅静立于风雪中,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
顾长楼死了。
不,顾长楼就站在他眼前。
可这个顾长楼并不是他心心念念的顾长楼。
不知在外使府站了多久,更不知自己为何要这样站着。
夜色袭来,府里出来一个婢女哆嗦着度到薛琳琅身边。
“公子,外使大人请您进去呢。”
薛琳琅不明缘由,只得跟着婢女进去了。
眼前景物薛琳琅看得比这府里的任何人都多,多年居于这里,处处都沾有顾长楼的气息。
即便天寒地冻,即便多日未见,还是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只属于顾长楼的气息。
所以薛琳琅绝不信他已经死了。
婢女说外使在书房。薛琳琅轻车熟路,进了书房,只见外使一脸惊愕地看着他。
薛琳琅皱皱眉,以示不满。
外使递上一卷画轴。
“你便是薛琳琅?”
薛琳琅应声。犹豫着接过画卷,徐徐摊开。
画中人一脸闲适,跷腿坐在木椅上,面前是一方擂台,台下伫着一面旗,旗上书:兵器谱排行赛。
薛琳琅觉着这画中场面十分熟悉,画上之人更是分外眼熟。
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兵器谱排行十年一换,这画中景象应是十年前的兵器谱大会,而这画中懒懒散散坐于木椅上的人正是身为武林盟主须得主持大局的自己。
薛琳琅又惊又喜。
“你怎会有我的画卷?”
外使一脸冰霜,抬手指了指桌上放置的一只乌木箱。
薛琳琅心下忐忑。
打开乌木,层层叠放的画纸引入眼帘。薛琳琅颤抖着手将一箱画纸捧出。
冥冥之中,如有神意。窗外送来一阵长风,薛琳琅捧在手上厚厚一叠画纸被风层层吹散起来,又一张张飘然落下。
纷纷扬扬的画纸,张张入目,如往昔流年重新在眼前流淌了一遭。
画中人或喜或悲、或笑或怒、或行或立,张张细腻如生,皆是薛琳琅。
薛琳琅眼眸温热。
“顾长楼善丹青,就连宫廷画师都自叹不如。”
“你把六公主画得太美了些,反倒失了真。”
“琳琅。你要知道,所谓真心于你于我都只是累赘。你我身上皆有重任,若是被那一丝真心牵绊,就会酿成大祸。”
薛琳琅一张张拣起画纸,抬起头来,正对上新外使冰凉的眸子。
新外使没再多说,只慢慢伸手扯住背后的幕帘。
薛琳琅睁大了眼,怔怔看着幕帘缓缓落下,被幕帘遮挡之下的阵容一览无余。
幕帘掩盖着的墙上挂满了薛琳琅的画像,有些还题着字,卷卷精美,细腻仿真。
薛琳琅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新外使却先开了口。
“你要找的便是这作画之人吧。”
薛琳琅落寞点头。
“他在哪里?”
“他若没死,今天站在这里的便是他。”
“你胡说!”薛琳琅单手撑在桌沿:“他怎会死!”
外使面带犹豫,终是娓娓道来。
“西域历代出现过无数个顾长楼,我们都只为西域圣主而活。顺他者生,逆他者死。你要找的那个顾长楼,违逆圣主之意行事,白白错失了覆灭中原的大好机会,自然是活不下去的。”
薛琳琅双腿一软,跪坐在地。
外使清扫一眼,顾自叹息。
……
“薛琳琅,我原以为他只是敌不过你才放弃了这个大好机会,如今看来,他敌不过的,是一个情字。”
薛琳琅神思恍惚,像是听过了一场戏,戏到头了,仍是恍恍惚惚,不甘结局。
自己想过无数种重逢的可能,却从未想过若是天人相隔。
薛琳琅觉得奇怪。明明五脏六腑纠结着的本该是一生不会散去的情结都被掏空了,双眼却干涩明亮,全无一丝苦涩。
连哀伤都没有,只是心慌失措。
我原先预想,你若恨我,我便求你原谅。你若爱我,我便陪你白头。你若不愿见我,我便等你释怀。
可是顾长楼,你若是不在了,我这一生,便只剩惶惶无措。
……
四月清明。
薛琳琅在酒肆喝酒,新外使作陪。
酒醉间,薛琳琅一声一声唤着顾长楼。
过去几个月,薛琳琅从来只对新外使称外使大人,纵然今后还会出现无数个新的外使,无数个新的顾长楼,可他口中的顾长楼,只唤那一个人。
外使好奇。
“你既这般放不下,却不见你表露半分难过。上个月去西域接六公主回朝,你亲眼见了他的灵位却也跟没见一样。”
薛琳琅哼笑一声,单手支着下巴。
“外使大人可知,当年他就是站在这里,告诉我他再也不要见我。那时我只当他是气急,还想着他总会消气的……”
薛琳琅觉得自己明明头脑清醒,嘴上却语无伦次。
“可原来是真的,最后一次见他,竟然是真的。他早就准备放弃了,他早就决定去死了。他说他不愿再见我……因为他根本就见不到我了……”
薛琳琅哽住声。
“只是,顾长楼他怎能隐藏得那么深?”
“他至死都不承认他爱过我。”
说罢,举起一根筷子指向外使。
“你说,我怎能为这种伤心难过,我怎么能……为这种人掉眼泪……”
外使不语,眼看着薛琳琅趴在酒桌上沉沉入梦。
……
刚入秋,薛琳琅带着外使去戏楼观戏。他本无意看戏,只当是找事消磨。
还没开场,外使便问观的是哪出戏。
薛琳琅这才凝神看了一眼。
戏子登台,雪白戏服,手持银剑……
“西圣王祈雨。”
外使点点头,不再多问,一场戏后,终于忍不住道:“这西圣王究竟是何方神圣?怎的戏楼里演的是他,说书人说的是他,艺坊里唱的也是他?”
薛琳琅一阵酸楚。
纵使西域每一任外使都叫顾长楼,但西圣王只有他一个。
顾长楼,你虽未能覆灭中原,可你的名字已经融入中原骨血,世代传唱。
可是顾长楼,你从未坦诚心迹,就连天下人也都道西圣王深得民心,唯独武林盟主视其为眼中钉。
薛琳琅蓦地心惊,回过神来,终于泪眼滂沱。
这人世无论过去多少年,世事变迁,我都不可能再与你有任何交集。哪怕在青史中,野记里,你我也永远都是水火不容,背道相驰的境地。
冬季一日清晨。
薛琳琅在铜镜中看到自己鬓间似是染上一抹白霜,忽觉时光如注,早已倾泻而去。
而自己一直以来执着于情,执着于念,追逐在顾长楼身后,竟忘了人生苦短。
如今那人不在了,薛琳琅才终于事事透彻起来。
大梦初醒,已是十年。
【完】